谢谢你喜欢我的故事,愿幸运与温柔眷顾于你。
倘若你不喜欢也没关系,因为这也不是写给你的故事。

五伏/雪路折花-[合][完结]

*前世双家主if,五条悟x禅院惠,前文见→ 承上  启下     

Summary: 我找到与你成为家人的办法了,你还愿意吗?


[一]

      在咒术世家里继任家主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清点账目,也非肃清异己拉拢人心,而是书写遗书立下遗嘱。如骤遇不测,族人也不至于群龙无首无据可依。

      两年前的禅院惠面对着小桌上的笔墨纸砚出神了许久,询问被他驱逐得只余下四人的长老院:“禅院直昭人的遗嘱呢?”

      长老们迟疑片刻:“前代家主定下的便是您。”

      他扬了扬眉毛,琢磨出几层意思来:“所以……哪怕最后是他定下的继承人杀了他,无论现实多荒谬遗嘱都会执行下去,是不是?”

      “……回家主大人,的确如此。”

      人性人命都可以泯灭的家族,死者为大的观念显得格外可笑。

      “下去吧,我自己一个人想想。”

      禅院家倚赖他他也无处可去,可是在禅院直昭人死后如若这个家族能为他所用,那么的确还有可取的价值。他在咒术学院养病的时候,即便偏执自伤仍是想明白了一点:禅院家利用过他,他也向禅院家复仇了,那么如今可以重新建立公平的交易。他可以为禅院家的利益奔走,复兴家族着眼未来,那么禅院家也必要心甘情愿成为他实现夙愿的跳板。

      于是在装着辞呈的信封里他难得长篇大论,再与加茂宪明立下了束缚。那时候禅院惠不禁庆幸,还好那是一个足够干净的愿望。写遗嘱的时候人的思绪便会不由自主地蔓延到自己看不到的死后,而禅院惠笃定他死后世界一定会变得更好。

      那么……五条悟成为家主的时候,遗嘱里又写了什么呢?纸笔有没有拓开未曾有过的忧患,肆意如他,或许会只写下“自求多福”四个大字把渴望仰仗什么的亲族气得哑口无言。

      多么奇妙,哪怕分开了,尽是这样无谓的想象也能让他绽开笑容。

      在御前比武的前七日禅院惠最后一次修改了遗嘱,同加茂宪明在城外又见了一面。他把禅院家保管的四根宿傩的手指全部交了出去:“加茂殿,我已经没有时间了。这些特级咒物已经重新加注了封印,等待日后加茂殿有余裕再把它们分散到有结界坐镇的地带吧。”

      加茂宪明接过小盒,轻轻点了点头:“惠君,辛苦你了。”

      “加茂殿何出此言,之后的日子才会更辛苦吧。是我太愚钝,一直以来只能想出极端的办法。”

      特级咒物引起战乱,而战乱中簇拥起的英雄总会想要倚赖操控他们无法掌握的能力,强极则辱,恩威并施地苛求能者多劳。

      “是惠君……哪怕没有人说,也自愿地站在那样的地方吧。不说这些了,具体的地点我从五条殿那里打听出来了……”

      做完最后的部署与规划,分别前加茂宪明想了想,忍不住还是多问了一句:

      “惠君,御前比武的事情你有告诉五条殿吗?”

      “不必了。”

      “……如果一无所知地看着你离开,他会伤心的。”

      可那禅院家主只是摇头:“加茂殿,人和人命数不同道路亦不同。我亏欠他许多,可只要活着……即便是伤心也会有一日被抚平。他会自由,就让我在他的记忆里慢慢变得微不足道,只记得我固执的样子就可以了。”

      他长叹一口气:“惠君真的是给我留了一个好大的麻烦,他一定会冲我发火的,很可怕的啊。”

      似是想到了五条悟生气抱怨的委屈模样,禅院惠难得露出了笑容:“那到时候就麻烦您了,还请珍重。”

      加茂宪明张张嘴,想起眼前的人再有几天便会走上死路,一时间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辞别。这两年里他劝解过也阻拦过,可是什么用都没有。心动爱过的人都明了这两个人不止是朋友,他们是彼此的执念彼此的病,也是唯一的解药。加茂宪明也怀念过那几年,禅院惠还未成为家主,三人间也有过推杯换盏彻夜长谈的夜晚,仿佛他们不是代表着什么咒术界的未来,仅仅是意气投合的三个年轻人。

      偶尔会有学生闯进来,惊讶得跳脚说为人师长怎么可以偷偷喝酒,你们私下也不把规矩当回事!有时候推门进来的是他的妻子,车马到学院门口不过几步路,也会担心他摔进雪里长眠不醒。更多的时候都是他醉得迷迷糊糊,看见五条悟揽着睡着了的禅院惠,轻轻拍着后背,比着食指要他噤声。

      在遇见禅院惠之前,他何曾见过那样的五条悟呢。炎炎者灭,隆隆者绝,可是五条悟心里的火却是烧不尽。

      心病里也有绝症,大抵是会伤心很久,很久的。

      “禅院殿,愿君武运昌隆。”

      冬夜的繁星辉煌烁烁,这便是加茂宪明今生最后一次同禅院惠交谈。


 

[二]

      庆长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子夜时分。禅院慎从家主大人手中接过卷轴。月光胜雪,他在本家的门前又一次跪了下来,拜了又拜,跟着加茂家的两位咒术师离开了京都,启程前往江户。

      这一年的御前比武声势浩大,京都也比往年要热闹许多。咒术师当这是一场武学盛宴,纷纷从国土四方赶来观礼。更是有世家远道而来都不在旅店稍作歇脚,直接奔往禅院本家奉上贺礼,说届时一定会上台挑战,还望不吝赐教。

      禅院惠不傻,知道哪些人是真的被噱头招来,又有哪些人是受将军所托,届时会寻机会向自己下杀手。他心中明了守擂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漫长的消耗战,以自己一人的咒力扛住所有挑战者的全力。毒术、幻术、体术都会冲自己招呼过来,越到最后自己便越脆弱。

      时机非常重要,而机会也仅有这一次。

      次日德川将军抵达京都,由他在城外亲自接见再引向皇宫谒见天皇。江户的咒术世家早已到了个七七八八,他却迟迟没看到五条悟。御前比武一向由五条家来策划安排,今年禅院惠这样应该算是个意外,因为比武的形式提前被他同将军定了下来,要五条家做的事情也变少了。

      五条悟……应该也知道了自己要娶将军女儿的事情了吧?

      被注视得久了人也会生出自信来,总觉得那个人或许会冲上门来找他要个说法,再次质问自己想要做什么。想来应该是那两张人皮和一席话彻底浇灭了那个风光霁月之人心中对自己最后一点希望,这样也好,待他死后五条悟也不用难过了。

      他一如既往地走访皇宫同秀德太子说了些话,又重新捋了一遍禅院家的账目。待到御前比武的前一日,禅院惠实在是找不到事情做,出神地望着庭院里的枫叶,总觉得那叶子柔软的轮廓像极了兔子的软耳。

      禅院惠不由得眼睛一热,想起被他亲手扼杀的脱兔。被召唤出来便柔顺地贴上自己的脚踝,翻了个身躺在绒草地上,露出了脆弱的肚子与脖颈。看吧,连式神都知晓自己死期将至,乖巧地接受沉眠的命运。他一个咒术师又怎么可以去畏惧命运。

      于是他走上街,到了石桥右手边的甘味处买了一盒月圆夜的兔子馒头。红豆味的和果子总是很甜很甜,甜到极致嘴里便酸得厉害。禅院惠又端起浓茶抿了一口,到了生命的最后他也没能和五条悟喜欢上同一种食物。黄昏沉落,待到明日此刻他便不存于世,而某些混乱也不可避免。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宛如唯一一条将他栓在此世的线。

      禅院家仍是一片热闹,全心全意地期待着期待着喜事。狩衣都摆出来三件,可惜都没什么讨喜的花样,除了黑白便是绀色。御前比武把这个老宅所有沉淀酿底的活力都搅开来,仿佛忘了自己的家主是个踩着血路上位的罗刹鬼。

      人都是活在当下,没有必要的时候谁都不会回头看。

      他不忍驳斥好意,俱是一一应下。一到亥时便吹熄了蜡烛,放出所有的式神拥入怀中。他枕着大蛇的尾巴,怀里拥着毛茸茸的玉犬与猫又,满象冰凉的耳朵覆了过来你,肚子一鼓一鼓的虾蟆像是在代替他呼吸,鵺收起利爪窝在脚边。被他抹杀的脱兔,没关系,明天他就带着大家去见它。

      禅院惠想,今夜一定要是个好梦,毕竟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了。

      于是在寅夜他被五条悟推醒的时候,他还以为这是一场梦。

      禅院家的咒术师防不住五条家的家主,或者说这世界上本就没有多少存在能够阻拦五条悟。那人带着冬夜里的一股寒气,坐在他的枕边不知有多久,他被惊动一睁眼便望见了那深邃的蓝。

      明明五条悟的手冰得要命,也没能冰醒他的理智。禅院惠握住那双轻轻拨弄他头发的手,只轻轻一用力便把人带进了床榻里。一床的毛茸茸早就因为他沉眠入梦而回归影中,他原本拥着猫猫狗狗的双臂抱住了五条悟。

      上天还是疼他的,多好的梦呀。

      “睡觉吧,五条。”

      被他拉进被窝里的人久久不作声,缓缓地回抱住了他。五条悟抱得很用力,几乎是要把人揉进骨血里去。他想过太多禅院惠可能会有的反应,无一不是冷若冰霜拒之千里,独独没想到是这般柔软。

      他也知道禅院惠是没睡醒,把他当成一场幻觉来依赖。

      既然你心底里也是这样思念我,为什么清醒时要那样对待我?

      五条悟斟酌片刻,还是将怀里的人从混沌中摇醒:“惠,你醒一醒,这不是梦。”

      “…………”

      迷蒙的眼睛一点点瞪大,很快又退出好几米远。所有的掩饰都来不及,双臂挡脸久违地露出了惊慌失措:“你……您来做什么?”

      “惠,我是来带你走的。”

      “欸?”

      五条悟自顾自地拉开壁橱,翻出暗色的冬服:“我应该早点这么做的,城外向北走有我安排的人。他们会把你藏起来一直到一切平息为止。你走吧。”

       禅院惠推拒:“……不可以这样,我不能走。”

      五条悟的动作满是急切,把整个柜子里的衣服都倒了出来,胡乱地给他套上黑色的外衣,手指强硬给禅院惠扎头发,拉着他的手臂就要把他推到庭院里,力道大到几乎把他扯疼了。

      “惠,这一次可不可以听我的?,我求求你了。”

      我不想你看别人脸色接委托吃尽苦头,不想你入宫当老师与天家产生纠葛,不想你同禅院家复仇斗得遍体鳞伤,不想你离开我,也不要你还我任何乱七八糟的东西。

      惠总是说他不听他好好说话,可细细想相遇以来这九年,他五条悟何曾是两个人中强势的那一个?

   

      “我知道惠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但是这一次必须听我的。你知不知道擂台上会有多少人想杀你?他们根本不会点到为止。将军也要杀你,要我杀你也要加茂杀你,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你?”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禅院惠平静地望着他,“但是来不及了,五条,已经来不及了。”

      这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为了走到这一步他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也请求了所有能够承情帮助他的人。禅院惠早已不向往活下去,是心中的执念凝成了铁才撑起了这个躯壳。即使是错的,他也只能一路错下去。

      “你打晕我,那么明年便再来一次。你卸掉我的腿,我也要爬回来把这件事完成。我是自愿要娶将军的女儿的。即使你已经笃定……我是为你做的一切,那也是选择而非牺牲。五条,你不要觉得我是你的责任。”

      禅院惠每一句话都说的真切,两年里疏离的温暖重新映进绿色的眼睛里:“如果……如果你真的想要阻止我,明天在御前比武打败我。”

      “是你的话一定能做到的。他说着还露出了笑容:“至少你不会杀我,对不对?我在擂台上等你,可以吗?”

      五条家在城外安排的车马终究还是谁都没等到,他们的家主躺在禅院家主的卧室里,手脚并用地死死把人圈在怀里。五条悟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无力这样挫败,他伏在禅院惠的胸口:“你不能娶她,我不许你娶她。”

      “不娶。”

      “我真的什么都不要你还我。”

      “不还了。”

      “我没怪过你,也没后悔过。”

      “我知道,谢谢你,五条。”

      他诉了一夜衷肠,他便说了一夜的谎。

      等到白日醒来,身边的床榻已经空了,若不是尚有余温,禅院惠也要以为那不过是一场神明施舍的好梦。他吃下佣人端来的早膳,胜栗,打鲍,昆布与酒合置而成的四方膳,是祝福武将赴阵前的必胜的菜肴。

      他要赢,以死去赢。



      十一月三十日,冬风猎猎。

      德川将军同天皇大人一同坐在高台上,谈笑风生。高台外坐镇着一名咒术师,布下结界防止咒术波及过来。

      将军不经意间提起:“怎么太子殿下没有来,我记得太子殿下最喜欢这样热闹的场面了。”

      天皇轻轻咳了两声:“犬子身体抱恙,实属遗憾。那么……开始吧。”


      木槌敲击着火焰大鼓,胜过吹息的寒风,是要鼓舞士气。那年的重头戏放在咒术师上,各族麾下的武士与家臣仅仅比试了三回合,便轮到了禅院家家主禅院惠上前守擂。

      五条悟站在台下望着他,望着他拓着割菱的家袍与轻薄的袖角。即使心知他是一个强大的咒术师,隐隐地内心还是泛起浓稠的不安。一个时辰之后,已经有四个挑战者直接被踹下擂台。五条悟用胳膊肘捅了捅加茂宪明,折扇掩住半张脸。

      “你上次的话是什么意思,御前比武到底有什么猫腻?”

      “五条殿,我可从未暗示过你……不过是担心惠君彻底投诚将军罢了。”

      “宪明,束缚可不会命令人说谎,最好不要出什么事,不然今天过去之后我再找你算账。”

      加茂宪明只能敷衍着拖延:“好,好,且就看着吧。”

      第五个上场的是冰操使,体力逐渐不支的禅院惠也就是在此刻开始展露劣势。利用影法术拉开距离的同时,却迟迟没有展开攻击,似是在犹豫着什么。加茂宪明脸色一变,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尚未升上顶点的日轮。五条悟内心也疑惑,猫又是用火的式神,而拉开距离最优先的应该也是鵺,为什么此时此刻不放出来而是要用体术硬撑着。

      这一场禅院惠赢得辛苦,硬是靠蛮力与敏捷的体术扛了下来。可终究还是见了血,肩膀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道冰刃,额头也受了伤。血花点点滴滴溅在地上,禅院惠似乎是不知道疼,用指节压去流淌到面颊上的血痕,冬风鼓吹着他的狩衣,偏偏脸上还带着笑容,看起来有几分疯癫朗声道:


      “还有谁要上前挑战,放马过来。”

      这时候台下的咒术师才想起来禅院惠刚刚继任时候的那个传言。禅院惠是虐杀了前代家主上位的,不是谋杀亦不是暗杀,是带着残暴的虐杀。


      一时间就连收了将军好处准备奔赴擂台的咒术师都犹豫了,下意识退后了几步。

      最终站到禅院惠对面的是五条悟。六眼的咒术师难得温和,身上察觉不出任何杀意。

      “惠,我来如约阻止你了。”

      “好,你来。”

      可五条悟率先掏出的不是惯用的折扇与剑,而是递上手帕:“先把脸上的血擦一擦。”

      擂台下的人目瞪口呆。禅院惠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就这样毫不设防地走过去接过了手帕。于是有人窃窃私语着猜想五条家主是要偷袭也说不定,而五条悟自然没有他们想的那样卑劣。

      “那么开始吧。”

      守擂五场的禅院惠体力已然接近极限,但面对五条悟他仍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从影子里拿出最为趁手的长枪,直接攻向下盘。


      “惠怎么这样啊,为什么不用式神——看不起我吗?”

      禅院惠第一次直接回应他的挑衅,伸手扯开层层缠绕的绷带,露出那双通透万物的六眼:“你以后就知道了,五条。”

      光影交错,带着咒力的拳头直接碰撞,又将两人反推开来。粘稠的影子又趁机去拉扯五条悟的衣摆与脚踝,似是要将他彻底拉到影子里。毕竟是当世立于顶点的咒术师,即使只是体术的较量也同方才的挑战者不是一个段位。眼睛几乎要跟不上他们的速度。禅院惠召出大蛇的瞬间,五条悟一个响指,苍的术式擦过禅院惠的黑发直接炸碎了身后的火焰大鼓。

      人群里仍有人叫好,有多少术师活这一辈子没见过六眼也没见过十影术,站在这里观战就该足够荣幸。

      五条悟第一次发觉禅院惠竟是如此难缠的对手,想要不下杀手地赢过他是这样的困难,踹下擂台心中都会有些不舍。而同样的,禅院惠虽然此刻能与他斗得不相上下,却很难要了他的性命。

      “惠,你认输吧——!”

      “容我拒绝。”

      “真是拿你没有办法……那就继续。”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太阳当空已是正午。禅院惠看着足下的影子缩成最短,汗水一滴一滴渗入地面,他快要输给五条悟了,但马上就要赢了。



      “……要到时间了。”

      闻言五条悟内心升起不好的预感,霎时停下了攻击的动作。紧接着听见鵺的长鸣响彻天际,几乎要撕裂苍穹。人们抬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竟看到练武场背后皇宫里升起了黑烟。

      “着火了,藏书阁着火了——”

      “快,快去救火!”


      宫中一片骚乱,醉心观战的人群也将视线投向远方的宫门。那火烧得极烈,黑烟阵阵涌向天空,把晴日涂成无雨的阴天。鵺还在空中翱翔着,嘶鸣的声音宛若报丧之鸟,羽翼震出雷电,将不安的气氛渲染到极致。

      五条悟回头看向禅院惠,皇宫的火是惠放的,或者说至少是在惠的授意下放的,因此猫又和鵺始终没有被召唤出来。


      “惠,你要做什么?”

      禅院惠站在他的对面,努力将汗水从睫毛上擦去。他在心中与五条悟告别了许多次,到了此刻竟还是会不舍。

      是因为昨晚说了谎吗?是他开始想要站在未来里了吗?

      将死之际突然想要丢盔弃甲,想要冲过去再拥抱一次,想要时光倒流不管不顾,就在昨天由着他离开这座满是罪孽与血污的城。

      可是他没有退路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想他的确是有愿望的。

      ——想要死后见到你,想要和你早点相遇,想要和你成为家人葬在一处。你不爱我也没关系,百年千年我会用我的灵魂为你覆上落叶与雪当做棉被,永远永远在一起,每一夜都如昨夜,归于一处要胜过这世上所有满怀情衷的誓言。

      这些好像也都不会实现呀。

      曙色的鵺落回了他的肩上,冬阳落在指尖,一挥手式神便回到了影子中。禅院惠知道自己不该踟蹰,望着那双湛蓝色的眼瞳却想要最后诚实一次,嘴唇与眼睛都不受控制。于是嘴唇与眼睛都不受控制。

      遗言总会成为诅咒,从命运到走马灯,他被许许多多的人诅咒过了。

      可是五条悟是六眼无下限的咒术师,所以一定能解开诅咒吧?

      他可以说的吧?



      “悟君。”

      五条悟一愣,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禅院惠伸出双手轻握成拳。他在笑,像是一个终于走出了牢房的囚徒。双手之间仿佛有无形的铐链,等待着谁的刀斧将这一切都劈断。

      “我好像找到与你成为家人的办法了,你还愿意吗?”

      那翡翠般的眼睛璨如初见,可不等他回答禅院惠便用力眨眨眼做了决断。

      “算了,还是不带你走了。”


      天地间的影子都归于他的足下,仿佛要切裂整个大地。

      “布瑠部·由良由良。”


[三]

      魔虚罗的调伏仪式可以选定人数,而发动仪式的人可以选择范畴。如今与将军牵连最多的是禅院惠,与皇家牵连最多的亦是禅院惠。可守擂一个白日咒力枯竭还分出多个式神的他,在魔虚罗的眼中还没有那个层层结界保护的天皇与将军更有吸引力。

      咒镜里映出了可怖的身影。通身青白,头顶天轮玉珠,原本应嵌着眼球的地方生出肉翼,看得见利齿却找不到眼睛,咆哮长鸣万物静默,其身便是剑。


      天皇想起了禅院惠之前对自己说的话:

      ——“那式神比这宫殿还要高,不太听话。”

      ——“十日后御前比武,我定会展示给天皇大人。”


      这就是神器之一的……剑吗?

      威严可怖,仿佛沾着古神的血液,杀意腾腾。

      三神器当是臣服他的,不是吗?

      那为什么那本应附庸于他这个神子的剑,好像要向他劈过来了?


      将军也好天皇也好本能地想要离席避险,因为那式神正死死地盯着这边,而非立于禅院惠的对手五条悟。

      与此同时更深更浓厚的咒力涌入结界,来自那个负责守卫高台的咒术师。狗卷苑触碰着结界的手指在发抖,她拉下面罩露出唇边的咒纹,带着咒力的声音直直穿过了结界:

      “都不许动。”

      那女声完全称得上温柔,却又好像隐隐带着哭腔。

      “死之前,谁都不许动。”


      此时此刻的江户城也乱作一片,两名加茂家的咒术师披上了丰臣家的家袍,立于天守阁凝聚火力引发骚动,而禅院慎已经烧毁了三个书房里的文书,如今正在德川将军的寝室里一页一页焚烧咒术师与将军来往的所有书信记录。他的术式是加速,所以很少有人能抓到他,家族的人骂他的术式天生用来做逃兵,可是在学院里禅院惠一次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火舌吞噬着潦草的墨痕,日轮高悬至正中,调伏开始了,老师向死的仪式已经开始了。

      他太弱小,反抗不了前代家主,也无法代替老师去杀掉将军与天皇为咒术师搏出一片生天,甚至现在焚烧书页的手指都在发抖,脑海里闪过秋日里老师在江户城前和他说的话。


      ——“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我要你记住你所到之处的每一处布置、每一处长廊、最短离开的路径与一切可能的出口。”

      ——“慎君,待我死后,你便是家主。”

      什么了不起的影法术,什么御三家的家主,救过他的人他救过的人都成了他的重负,连向死都歉疚。禅院慎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掉,斗不过每一簇焚成自由的火苗,他的任务也要完成了。

      加茂宪明站在咒术师的前列,作为御三家唯一余下的家主疏散着魔将降世而慌乱的人群。布置在四散角落里的同族咒术师一边指挥着逃离的路径,一边喊道:“是天罚——!是天罚降世!”

      喊给看不到魔虚罗的贵族平民,也喊给每一个惊慌失措的咒术师。


      是天罚,与咒术也好诅咒也好都无关的天罚,皇权军权皆是苦百姓,这都是上位者的咎由自取。

      一切都按照计划有序进行,而术式展开的同时五条悟便把自己拉到了身后,不再顾忌什么天皇将军什么咒术百家的眼睛。禅院惠闭上眼睛,绵薄的悔意在心中弥散开来。


      结果到最后还是把亲近信赖的人都卷了进来,要他们帮忙去做残酷的事。

      不过放心吧,到了地狱如遇阎魔,他会说错皆在他。

      有与同秀德太子的束缚在,还有坚强认真的禅院慎,禅院家的未来不必他烦忧。再不济还有悬壶济世的大善人加茂宪明,他也把五条悟留在了这个世界上,乱不到哪里去的。

      所有的麻烦他都要带走了。只要这之后咒术界的人低调行事,岁月会把一切抚平成传说,再也没有人可以去利用连存在与否都不明确的能力。

      他没有好好长大,心也不够好。五条悟遇见什么都想着要去修,要去过渡慢慢来,甚至还想要修好他。可是他遇见厌恶的、无法解决的、跨越不过去的只能想着去毁灭。

      就像现在,带走生命也带走所有表世里咒术师存在过的证据。

      模糊的视线里看见高台已垮,土崩瓦解,地面满是裂痕,那魔虚罗甚至踏碎了他用了许多年的长枪。禅院惠看着五条悟的背影,明明一无所知还是要想把他护在身后,银发与日轮叠成一线,他就是他的神。

      短短一瞬间无数的记忆涌入脑海,他想起他初到五条本家的第一个雨夜。


 

      ——“我要去争取属于咒术师的自由。”

      ——“不为皇权与军权操控,只祓除咒灵,不沾染同族的鲜血。”

      ——“固然正论只有一条道,可我想咒术师为了心去战斗就可以了。”

      让我活到今日的神明,如果真的要对我这个恶人残忍那么就让走马灯倒放吧。停在十四岁那个雪夜里,再让我做一场梦。是梦的话总可以任性自私一些了,这一次我会直接拉起他的手逃跑,一直逃到无忧的尽头里去。


 

      至少这一次想为一个人做些什么的心意,没有给想要保护的人带来不幸。五条,一直都是你推着我向前走,这次换我推你一把,去光明里吧。

      我把你想要的世界,想要实现的心愿都送给你。


     魔虚罗的剑影覆了过来,看来坐在高台上的两位大人已经死去了。

      轮到他了。



      禅院惠用力挣开了五条悟紧攥着他臂膀的手,奋力把他向另一方推去。

      “五条悟,下辈子不要遇到我了。”

      “我愿你生生世世都自由。”




[四]

      庆长十一年冬,天皇薨,秀德太子继位。

      新天皇称说是天罚来临。带走狼子野心的将军,也带走了垂垂老矣的天皇,没有半字降罪于御前比武的两位家主,甚至在继位之后再也没有提及过咒术师。江户城失去拿主意的将军,群龙无首内乱一整年,卷轴记载全失,爪牙断了一半,休养生息又是数载。

      咒术界从此下沉,不到半个世纪便销匿于俗世之言。徐徐百年,成了迷信与传说。

      后来的咒术师都知道,御三家的两位家主在点到为止的比武中动了真格同归于尽。三松树下无菱影,五条禅院从此结下了世仇。可偏偏那两位立下了遗嘱,禅院惠说要葬在咒术学院,而五条悟嘱咐要同他葬在一处,葬礼由好友加茂宪明操持,御三家明面上仍泯去了恩仇,只余下暗流,涌动百年。


      葬礼那日冰月飞雪,来人络绎不绝。

      禅院家的新当主望着墓碑没有哭,只是淡淡地说:“也好,老师从来没把禅院当做家。”

      五条家的人个个沉肃,推选的新家主竟是名闭关多年的老者,流着眼泪发脾气说五条悟从小就闹,到死了还要闹得他不省心。

      狗卷苑抱着两人的骨灰盅觉得很轻很轻,仿佛里面只有一盅雪。她望着前来哀悼的人群眨了眨眼,抬头看着干枯的樱树,想起曾经同禅院惠说过一些话。

      在她的语言里菖蒲是疑问,山茶是谢谢,而樱花是爱的意思。

      她第一次问的时候禅院惠摇头否定,她有些失望,因为她觉得望着五条家主时候的老师眼睛里满是星星。可是当几年后她被告知了整个计划除了泪流不舍,还是又一次问了禅院惠:“樱花?”

      老师是为了他吗?一定是很爱很爱那个人吧。

      那时候江户飘着雨丝,她的老师仍是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我不爱他,但是……”

      鲜活的亮光又聚在了那翡翠般的眼睛里:“他是我的生命。”



      她左手手指转了转,望着干枯的樱树轻轻念了一句:“盛开吧。”

      学院满庭的樱树沐雪如沐春,枯枝结苞又盛放,年轮空刻一圈盛放织雾。生机一路蔓延,连同梨树与山茶旋开花蕾,漫山遍野。

      后世定将书尽荒唐,言说恨是奔赴,绝口不提爱是救赎。

      模模糊糊间她仿佛在离去的人潮里看见了两个牵手依偎的身影,为盛放的花朵驻足,苍穹盛碧,冰雪不染衣襟。



      “老师,我做到了,你看到了吗?”





[尾声]

      诚然历史总有缺页,自有真实埋在墨痕之外。

      那日御前比武人潮散去,放眼所至尽是狼狈。扇子掉了长枪碎了,而想要把人推向光明的手被紧紧拉住,扩散开来的无下限挡下了未调伏式神的猛烈攻击。

      不属于任何一个季节的花朵盛绽在六眼咒术师的白衣上。


      ——“禅院惠,你休想。”

      ——“你休想一个人去死,下辈子也休想。”

      ——“不光是家人,友人、爱人也都是我。”

      ——“这一生我决心了要拉你回来,我不准你死。”

      ——“如果有下辈子,让我再多长些岁数能看透你。”

      ——“再轮到我疯,你来忍着我。”

      ——“你听见了吗,惠?”


      布瑠部·由良由良于禅院惠而言是开启同归于尽术式的咒言,可古书中这是关于苏生死者的奇迹。

      五条悟递给他的是承诺,是诅咒,是新生,也救回一颗向死的心。

      他们面对着古神的吐息,站在洁白的阳光下。交叠的影子如同生死与共的命运,从此世蔓延到彼世,生生流转下去。


      禅院惠第一次主动地拉住了五条悟的衣袖。

      ——“好啊,那下次轮到你找到我。”



      回头望人间皑皑,雪路满花。



--全文完--


ED:雪に咲く花-花澤香菜

后记:完结啦,一个月高强度输出我人快没了。HE/BE 我都有留下余地,请选择愿意相信的去理解吧。

长后记明天发,番外本子见。想知道大家看完这篇悟惠之后的感受,笔者就不多说什么干扰了。至于出本的印量调查大家可以移步wb(lft同名)

非常非常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谨以此文祝我爱的cp灵魂完整,一生无悔。

BY 林檎



评论(60)
热度(1285)
  1. 共9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樱停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