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喜欢我的故事,愿幸运与温柔眷顾于你。
倘若你不喜欢也没关系,因为这也不是写给你的故事。

五伏/雪路折花-[起]

五条悟X禅院惠,前世双家主if,本章1.8w+

Summary:大雪里他撑着伞来见你,你要记得把伞还给他。

 

 


(1)

      五条悟是在十七岁那年遇见的禅院惠。

      那年冬日他给江户本家的老顽固们留信一封便出门散心,一路上漫无目标顺手祓除咒灵,唯独那个夜晚失了手。伤了他的并非什么咒灵,而是把咒灵信奉为神明的村民。美其名曰盛宴招待,下毒之后对着后颈就是一刀,又搜刮走不少钱财。五条家的小少爷眯着眼睛装死了两天一夜才瞅准机会脱身。反转术式缓慢分解着身上的毒素,走起路却依然摇摇晃晃——是因为饿得够呛。翻过山寻到了最近的村落时已是深夜,又扑簌簌下起雪来。

      五条悟找了个屋檐坐下,眼皮子不争气地打起架。强大的五感让他在困倦时也被迫吸收着周遭一切的信息,松枝的沉淀香气、灯笼里冷却许久的椿油,还有自己身上干涸了的血腥气息,除却小镇沉眠的呼吸,一切都那么安静。

      他眯着眼睛看着家家紧闭的木门,迟缓地盘算着应该去踹哪一家的门来过夜。不过他五条悟在雪地里睡一夜应该也不会死吧?

      在闭上眼之前他隐隐约约听见了铃声,随着雪被踩实的窸窣声响向自己这边走来。

      雪似乎是停了。不,不是,五条悟半睁开眼抬头看了看,是一把红伞把肆虐下坠的雪花隔开,豁开温暖的一方天地。撑伞的是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左手提着灯笼,映着因为急促呼吸而呼出的一团团小白气,指节冻得发红。碧色的眼睛像是雪中的萤火,明亮却也羸弱。

      长得怪好看的。

      还是不要理比较好吗?他合实眼缝放缓呼吸,开始装睡。

      结果他就被那双手臂拖了过去,然后被丢在一个温暖的犬类生物的后背上。那时候的五条悟没想太多,甚至也不觉得自己得救了——因为放着不管他也不会冻死,可有个温暖的去处总是好的。所以本着最基本的道德心与人性,他决心醒来后好好感谢这个少年。

 

      后来他也调侃禅院惠,说彼此的相遇多像是昔话:落难英雄遇见了好心的少年,雪夜里把他安置在温暖的床榻上,棉被上有檀木熏香的味道,身上的伤口也涂上草药缠好了绷带,如今算来还不求回报。

      而当时的五条悟还是存了些许戒心在的,躺在被子里用六眼探查清楚情况才睁开眼。那个小小的“救命恩人” 就坐在床侧,一黑一白两只大狗卧在小桌旁。少年身旁摞着厚厚的书籍与札册,一手执笔写字,一手拨动算珠敲击出清脆声响。似乎是察觉他醒来,那两只大狗立刻站了起来冲着他竖起尾巴,露出獠牙。

      是式神……看来他五条悟刚出恶民村,又遇见了麻烦的咒术师。不过那个少年并没有什么敌意,把笔和算盘摆好才转过身来。坐姿笔直而端正,黑色和服的袖口与裤脚上缝着银质的小铃铛,比小指的指甲盖还小,在隆冬白昼下折射出点点亮光。面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有着一双翡翠似的眼睛,如今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半晌之后才问道:

      “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

      ………

      …………

 

      “哈?”

      五条悟茫然极了。

      我来杀你?你看看你旁边那两只黑白双煞似的狗,它们看起来更想杀我。

      少年垂下头,在袖子里摸索着拿出一个吊坠在他眼前晃了晃,上面纹着左三阶松:“这是五条家的家徽,从你身上搜出来的。你不是五条家的人吗?”

      五条悟点点头:“我是五条家的人,但是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你只是偶然来到这里的吗 ?”

      “嗯,准确说是慌不择路情非得已锦衣夜行饥肠辘辘………”

      黑发少年的眉毛拧到了一起,几乎想伸手捂住他的嘴。把吊坠压在桌角,又从小桌上抄起一个柿饼直接塞进这个自己捡回来的麻烦人嘴里:“好吵……请直接讲重点。”

      五条悟艰难地咽下柿饼,坐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反问道:“你先说清楚为什么五条家的人就会想杀你?”

      少年并不回答,小声念着琢磨起了别的事情:“也对,没道理江户五条家的人会知道……”

      “你倒是听我说话啊!” 他怎么不知道五条家有见到了就要杀掉的人,他已经是少当家了,又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陈年丑闻到处流窜吗?

      少年并不理会他,轻轻地站起来。银铃又撞出细小的声响,惹得五条悟更加烦躁。什么叫“也是来杀我的” ,有很多人想杀这个小孩儿吗?五条家又不司管皇室通缉令,哪知道最近谁抢手?他的视线追着少年,看着他弯腰拍了拍那两只摇着尾巴得意洋洋的大狗,那两只大狗便消失汇聚到少年足下浅浅的影子里。

      这家伙不是普通的式神使,这是十种影法术。

      是禅院家的人。

      而且培养了这么多年,居然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这里离平安京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程,禅院家是一直把人藏在这里吗?之前他也随着家族去过平安京,从没有在禅院家的术师里看到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最令五条悟诧异的是,他用咒力探查整个宅邸只有眼前的少年是拥有咒力的咒术师。

      少年把算盘和手札抱在怀里,离开房间前交待道:“你身上的伤口我已经处理过了,好全了就请自行离开吧。”

      说完便拉上障子,细小的铃声连同脚步声一同远去。

      五条悟坐在原地愣了一会,反应过来——看来自己这是被禅院家的孩子“救”了。

      他伸了个懒腰,决定先把式神使遗落的那盘柿饼就着茶水消灭干净。盘着腿摸了摸后颈的伤口,包扎的手法还不错,干净而简洁,没有因为察觉自己是五条家的人就粗糙对待。

      用来遮住眼睛的绷带似乎是被扔掉了,也对,那孩子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六眼的继承人,估计是看到眼睛上没有伤疤的原因吧。

      他越想越觉得离奇。不是还怀疑自己要杀他吗,怎么还对他这么好?

      是有不被杀死的自信,还是心性素直地追求公平对决,亦或是二者皆有。

      似乎也有着颗轻信他人的心,好歹问一下他的名字呀。

      五条悟咽下最后一口沾着糖霜的柿饼,闭上眼睛内心下了判断:点心和茶里也都没有毒。他决定代表未来的五条家和小式神使打好关系,世仇也都是老一辈的人擅自决定的重负。现在难得禅院家有这么简单的人,他不多瞧瞧就亏了。

      就从装作伤还没好做起吧。

 

 


(2)

      他在式神使安排的房间里躺了足足两天,这个依山小城才雪霁初晴。

      那之后禅院家的咒术师没再来看过他,早午晚把餐盒放在门口。全素食的精进料理配上苦到舌根发麻的浓茶,倒是有了几分禅院本家的做派。如若不是五条悟知晓这个宅邸里没有针对他的帐,这待遇几乎等同软禁。

      期间五条悟曾写过纸条压在空碟下面,上书几个大字:“贵府有糖否”

      晚饭便得到了一个装满冰糖的蓝瓷茶碗,底下压着小笺:“贵,记得还钱。”

      五条悟挑挑眉,把糖块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碎,打量着书笺上的笔迹。勉强说得上工整,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连笔习惯,撇捺弯钩都一丝不苟,像个刚用笔没几年的小朋友。自己刚醒来的时候,那孩子就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在算账,也不知道这么清冷的宅子里有多少钱财要打理。一板一眼,不近人情。

      然而这样的性格反而是咒术师中最好相处的。

      第三天,五条悟估摸着重伤应该也能下地走动了,回忆了一下加茂家少主外出祓除咒灵摔断腿的样子,努力把自己也装得病恹恹,走几步就故意大喘气儿。庭院里的雪已经扫干净砌在墙角,南角的小竹林旁已经堆起了雪人。五条悟稍微转了转,发现不大的院子里除了式神使和他还住着几个老人与小孩,都是没有咒力的普通人。

      有四个孩子在院子里面堆雪人玩游戏,把枯叶扎成环扣在雪人的头顶,找来绿豆当做眼瞳,然后满意地叉腰说:“看,我堆了惠哥哥!”

      式神使的名字是惠啊……真是柔软的名字。

      想到那张小古板的面容还有几分不搭,抑或在这些老人孩子面前禅院惠是个更为生动的人。五条悟想打听出更多事情,便一面装得柔弱无害一面加入了孩子们的行列。

      等到禅院家的式神使发现他们的时候,五条悟已经凭借出色的笼目水平赢走了孩子们所有的金平糖。猜背后人是谁的游戏对于拥有六眼的五条悟来说轻而易举。有小孩儿不信邪,专门去捂五条悟的眼睛,可是五条悟还是能准确的猜出来背后的人。

      输光糖果的孩童唱童谣都带上了哭腔,抽抽搭搭吸着鼻子。他们虽然没有咒力,但还是知道这世界上有怪异的存在,眼前这个银发蓝眼的人说不定就是背后长了眼睛的奇怪咒灵。现在糖没了估计要索他们的命了吧。

      “……鹤和龟滑倒了,身后的人是谁……”

      五条悟又一次蹲在孩子们手拉手围成的圆环里,闭着眼睛他还是能看到这个世界的轮廓与呼吸轨迹。这一次站在他身后的人是……

      他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中途加入应该是犯规的吧,禅院惠。”

      禅院惠站在他身后,双手放在袖子里,指不定又结了怎样的手影。

      他站起身来,那四个小崽子已经齐刷刷躲到了式神使的背后,轻扯着衣袖用水汪汪的眼睛无声控诉。禅院惠并不意外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名字,身高矮了五条悟一头气势倒是足:“你怎么还有欺负小孩子的癖好,就这么缺糖吃吗?”

      五条悟点点头:“嗯,的确缺糖吃,你带我出门买吧!”

      “……厚颜无耻,你把糖还给太郎和小葵他们。”

      “那你带我出门嘛,小少爷。” 五条悟晃了晃口袋里的金平糖,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认生。”

      禅院惠面色阴翳,像是要把他拉出去喂狗,在小孩儿的面前维持体面还是艰难地点点头。转身轻轻摸了摸孩子们的发顶:“这个人不是咒灵,别害怕。生气了就打他……”

      五条悟闻言笑容更大了,他还的确是个打不到的人,谁让他是无下限术式的持有者呢。估计这几个小兔崽子又要被惊吓到了。

      小孩们点点头,鼓着团子脸凶神恶煞瞪了他几眼,闷着声音说:“惠哥哥,和那个人出门要小心…!”

      “没关系的,会给你们买点心的。”

      等离开了宅邸,禅院惠又重新摆出严肃的面孔:“你是有什么话想要和我说吗,五条。”

      “我的名字是五条悟,不要这么生硬嘛……”

      禅院惠显然并不吃这一套:“你身上的伤本来就不重,离新年还有七天,完全够你赶回五条本家过年。”

      深冬师走,残雪镶嵌在石板的缝隙,又被熙攘人群的脚印涂上深灰。有山民用代八车拉着煤炭与柴火,女人们朴素的腰带像是白皑世界里的几抹尘埃,尽是烟火气的热闹与哀愁。禅院惠在人群中走得很快,在街头巷尾七拐八拐,袖口的小铃响个不停。只是步子不够大,自己跟着毫不费力。

      五条悟眯着眼看着走在前面的少年,大迈几步走到他身侧:“说起来还没有问你,这里是哪里?”

      “里见町,平安京外三十六里。”

      “那我还真能跑啊……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五条悟揣着手,眯眼看向山峦处的浓云,那个阴了他的山寨就藏在山腰。

      禅院惠在一家老旧的和菓子店门口停下脚步,闻言皱眉:“你不是要吃甜的吗?”

      五条悟掀开和菓子店的门帘,惊喜道:“诶……真的只是带我出门买东西啊?”

      “买完点心你就走吧,行李我已经帮你收拾好了。” 禅院惠弯腰从影子里拿出行囊丢给他:“往前走下一个巷口左拐一直向西,就是租车马的宿场。”

      “影法术还可以这样用啊,了不起。”

      “………新年了,你快点回家吧。” 禅院惠小大人似的摁了摁眉心:“婆婆,还是老样子,还有新出的栗子馒头请来一盒。”

      “这边点心和江户那边不太一样呢,这个、这个、还有兔子形状的那个,我都没见过。”

      禅院惠抱着成盒的点心和一大袋子金平糖坐在和菓子店外的长凳上,揉了揉冻红的指尖,不再搭理好奇心十足的银发男人。倒是店里的女孩子见五条悟面生又好看,给他热心地介绍当地土产,甚至端出了还在试做的红豆梅花羊羹给他尝鲜。

      “惠——!惠——?”

      被如此称呼禅院惠嚼着姜糖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又怎么了?”

      五条悟从小山似的点心盒里探头,蓝眼睛里的笑意像是剧毒:“我没有钱,你帮我付一下账啊!”

      “哈?”

      “我被你捡到之前财物就被搜刮走了,真的没有钱了,帮帮忙吧。” 说着还从禅院惠给他收拾好的包裹里翻出钱袋捏了捏,真的是穷得叮当响。

      “那你是打算,连回江户的车马费也 让 我 一 并 掏 了 吗?”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绿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凶巴巴是五条悟唯一能从禅院惠身上获得的生动神色,还像极了路边被抢了食的小黑猫。

      “嗯?我就没打算回江户啊!”

      禅院惠忍着火气把点心一盒一盒推回去,向婆婆微微颔首告别,也不等五条悟抱着行李在后面喊他的名字就大步离开,袖口上的银铃撞出不合时宜的脆响。

      “惠——!禅院家的式神使——!等等我!”

      禅院惠咚咚两步站定,在雪地踩出两个极深的脚印:“你是被五条家赶出来了吗?”

      “算是吧,我暂时不想回去。”

      “你都多大了,还离家出走?”

      五条悟眯起眼:“那你呢?你不回平安京和家人过年吗?”

      眼前的少年眼神瞬间冷冽,焦躁转瞬酿成一把寒刃:“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五条悟。”手影映在雪地上,是被触到了逆鳞:“来看谁的笑话?这里是我的地盘,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怎么会,我只是希望能有个舒坦过年的地方,我很喜欢你的小院子哦。”

      “不需要多余的人来赞美……!” 下一秒禅院惠就从影子里拿出长枪咒具,卷着寒风向五条悟袭去,五条悟倒也不慌忙,后退着错开逼近的寒光利刃。

      “不召唤式神吗?”

      “对付你还用不上……!” 从墙壁借力直接跃起错身到后背,目标是肝胆的间隙,让他长点教训就可以了。

      可是时间像是突然无限放慢,又急速加快,下一秒自己就被揪着衣领拎了起来,五条悟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笑容:“真遗憾,你是碰不到我的。”

      禅院惠被迫仰着头,强硬地压下右手,想至少也要废掉五条悟一条胳膊。然而枪尖却连那人的衣服都无法划破,半指的距离似乎凝固了杀意,任由他如何费力都无法刺入血肉里。

      “怎么就这么倔呢?”

      五条悟把人丢到路边的雪堆里,长枪掰成两段丢到身后,揉了揉指节:“看来你也不是禅院家的狗,刚刚没想要下杀手……哦,还挺瘦的。”

      “你才是狗!” 禅院惠从雪地里爬起来,跪在地上剧烈地咳着,如果被甩到墙上自己怕是肋骨都要断了。被寒气与窒息感逼迫的大脑已经理出了线索。这是无下限的术式……再加上能猜出背后的人,五条悟是六眼的继承人。

      可恶,他把什么捡回家了啊??

      五条悟耸耸肩,在他身边蹲下来,还拍了拍他的后背:“加茂家七岁的大小姐骂人都比你难听,你还会骂什么,说出来给我听听。”

      禅院惠把他的手打开,站起来把身上的雪拍了拍,咽了咽喉咙不理会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把刚刚一时生气丢在一边的点心盒从雪堆里刨出来,重新摞好抱在怀里,像是只可怜的刺猬,背对着他徒劳地竖起身上的刺。

      “哭了吗,惠?你是哭了吗?”

      禅院惠这才回头看他,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就为了证明自己没掉眼泪:“不要叫我的名字,我和你不熟。”

      “那叫你禅院你会更愿意吗?”

      “随便你。”

      这应该是不愿意的意思吧。五条悟走了过去替他拍了拍后背沾着的雪沫,单手把点心盒从他怀里接过来,示好似的用尽量诚恳的口吻安慰道:“你也别太在意输给我,你要是去过江户就知道的,我五条悟是最强的咒术师。”

      禅院惠把他的手拍开,去捡雪地里段成两截的长枪,吸了吸鼻子:“我没去过江户。”

      五条悟心说我也知道你没去过江户,要是禅院惠去过江户两个人早都认识了。

      “惠,你现在要把我送走吗?”

      禅院惠咬牙,倘若目光能杀人恐怕能把五条悟的手筋脚筋都挑断:“说的好像你真的会走一样……我输了,所以随便你。你可以住在我家,但是不许伤害其他人。”

      五条悟颠了颠手里的点心盒:“别把我想得那么坏啊!我是咒术师,只祓除咒灵不会主动伤人的。而且劳动抵钱也可以的吧?你的字也太孩子气了,我教你吧——!”

      禅院惠脚步顿了一下,五条悟心说估计这又是酝酿着生气。

      不过这小东西的确不会骂人,估计也就是说说他“厚颜无耻”,“幼稚”,“不要脸”……还有,禅院惠几岁啊?头发不短,个子大概也就是到他胸口,也是有够瘦小的。

      过了他们已经回到了里见町繁华的主街,才听见禅院惠小声问他:“你没杀过人?”

      “嗯?当然了!怎么了,刚刚被我吓到了吗?”

      禅院惠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在对上目光的瞬间又抿着嘴,向前大步走去:“没有被吓到,你走快点。”

      那时候的五条悟以为那个笑是露怯,是洽和年龄的、松了口气的安心感。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3)

      五条悟在里见町一住就是两月余,从冬雪绵连一直到山茶盛开。期间写了一封信绕到隔壁町寄了出去,知会五条家那群老头子一声自己还活着,省得出什么其他幺蛾子。

      向禅院惠许诺的“劳动抵钱”也不是随口说说,他是实打实地在禅院惠的小院子里忙碌了起来。时常帮忙料理晚饭,给小孩子们读书讲鬼故事,也真的坐在禅院惠的小桌旁教他写字。

      禅院惠很少提起自己的事情,所有情报都是从院子里的孩子那里打听来的。比如禅院惠今年十四岁,只有在十一月到三月会住在这里。三月一到,就会回到平安京去。在孩子们的眼里是个温柔可靠的哥哥。宅邸周围长年落着“帐”,普通的咒灵和外人都是进不来的,这些孩子都是禅院惠捡回来的因为咒灵诅咒无家可归的孤儿。

      五条悟忍不住在内心道德绑架了起来,明明有足够养孤儿的财富却连一盒羊羹都要同他锱铢必较。或许至少,禅院家没有在金钱方面过于苛待这个孩子,而更具体的家族关系他便也无从获悉。

      御三家御三家,带着一个骄傲的“御”字,藏不住龌龊的德行。加茂、禅院、五条,谁也瞧不起谁,雍容的表面膨着脆弱的神经,小心翼翼地警惕着彼此。血统与颜面高高凌驾在所有个人自尊之上,出身卑微即便持有术式也就是让日子稍微不那么艰辛。

      惠可能是侧室所生,又或者是上一辈哪个大小姐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每年冬天都在这个小城过,也就是说本家是不想要这张脸出现在团圆的场合里。

      五条悟坐在禅院惠的身旁,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他一边打算盘一边在账本上写写画画,内容琐碎,不过几两猪肉几钱蜜饯,偶尔会记上几笔草药钱与新衣,入账的则是祓除咒灵获得的报酬,他还看到了棉被与煤炭的记录。

      和禅院惠在巷子里打过一架回来之后才知道,他的房间就安排在这个死小孩儿的隔壁。那之后两个和室的拉门便形同虚设,禅院惠的房间也不比他那间客房装潢奢华,也就是多了几个药柜书柜,香炉里点着松木香,添了些人味儿。

      禅院惠一直对他采取无视的态度,任由他在院子里作乱走动。唯一一次把他惹火了还是因为给院子里的小孩讲了雪女的故事,把小包子们吓得晚上睡不着觉,大半夜直接被禅院惠从被窝里拖了出去扔到孩子们的房间里哄人睡觉。

      更多时候就算他坐在身边,禅院惠也只会专注于眼前的事情,连一个眼神都不分给他。

      比如现在,少年怀里揣着只兔子,一笔一划记账。长长的头发束在身后,坐姿笔直,袖口的铃铛埋在细软的兔毛里,恬静如竹,不生气的时候看起来格外矜贵。禅院惠认得不少汉字,可下笔书写总是结构混乱。更像是把字当成一幅画努力描摹形状,手指上用力都不在地方,笔管不直。

      五条悟坐在他旁边盯了好一会儿,坐起身来抬手握住了禅院惠的手,从拿笔姿势开始纠正,想着自己曾经厌恶的教书先生,脑海里复述着枯燥的教导。

      “手向下握一点,稍微用些力…”

      禅院惠似乎是被惊到了,倏地抬头看他,怀里的兔子也抖了抖后腿,扑棱着去踩五条悟的腿:“我不是说会教你写字吗?”

      “………你不觉得这不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说到做到比较重要。而且名字是一个人的脸面,你写一个你的名字试试看。”

      “不过是账本罢了,我不在意。”

      五条悟却来了劲,松开交叠的手从桌上拿起另一只笔,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你看,是不是很好看,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一个很有内涵的人之手——!啊没有说惠不好的意思,让我教教你嘛,我闲着也没事。”

      “你闲着没事可以走回江户。”

      “怎么又赶我走,明明打不过我……”

      禅院惠像是被戳到了痛处,只好在白纸的旁边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满意了吗?”

      “好好写还是很好看的啊,以前练过吗?”

      少年垂眸沉默片刻,那双绿眼睛黯了黯:“很久之前母亲带着我写过几帖,后来便没有练习了。”

      五条悟不再说话,擒住那只不安分的兔子压在身侧,另一手重新握住了他的手腕,在纸上写下一句:“祇园精舍,响钟之声,响出诸行无常。”

      即使是五条悟也察觉到此时两个人的距离有些太近了,他是从身后贴过来的,少年颈侧淡淡的草木气味几乎要覆盖室内弥漫的松香,交覆的手能摸出虎口与食指上的茧,是长期握刀握剑才会有的痕迹。

      奇怪,为什么式神使会有这样的经验,即使需要熟练掌握咒具,召唤式神才是祓除时的首选。这也是禅院家交代的吗,让这个孩子尽可能的隐藏身份。

      禅院惠看着这一行诗蹙起眉毛,偏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这是什么?”

      “《平家物语》的开头,在江户很流行的。”

      禅院惠摇摇头:“听说过……是讲什么的书?”

      “想知道吗?是关于武士大战与家族兴衰的历史故事,要不要我讲给你听,我可是过目不忘的人。”

      禅院惠眨眨眼,轻轻挣开他的手把笔放回笔架:“作为交换,你需要什么报酬呢?”

      这孩子怎么这么别扭啊,听个故事而已啊。五条悟薅了一把兔毛,皱着眉想了想:“知识是无价的诶……那作为交换,等我想走了,惠出钱送我回江户怎么样?”

      少年抿了抿嘴:“仅仅是这样?”

      “快让我给你讲吧,这就够了!”

      可是五条悟也不擅长讲故事,自己讲得起劲,不到亥时就把禅院惠讲得睡眼朦胧,趴在小桌前睡着了。小兔子也因为主人的困倦,钻回了影子里。五条悟动动手指,用咒力关上门窗,在榻榻米上铺好床榻把禅院惠塞进了被子里。

      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至少没有耐心到囿于院落,对柴米油盐抱有情怀。他的确厌倦五条家的腐朽,想要挣脱桎梏哪怕只有一分一秒。于情于理,他不该待在一个禅院家少年的身边逃避现实。

      他是好奇其他家族的秘辛?流脓的伤口大同小异,无非是深浅横纵的区别罢了,他没有那样的恶趣味。五条悟有反骨,能刺得他人头破血流也休想要他顺从,或许直觉里,禅院惠亦是这样的人。

      他打了个呵欠,抬手想要灭去跳跃的烛火前,突然看到了禅院惠这几天一直写写画画的账本。再过两天就是新年,这个手札也已经写到了末页。

      旁边那一摞手札也是账本,五条悟抽出最底下的那一册,看封面是五年前的纪录。有那么几页薄纸磨得卷起,笔迹也更加稚嫩,除却数字都是用假名书写的。

      餐饮食宿所有细枝末节都录入其中,祓除咒灵获得的报酬还谨慎地扣除了路费,就连买了一条十文钱的束发,七文钱的金平糖都要仔仔细细记下来。

      五条悟看着账本努力忍耐笑声,想象着八九岁的禅院惠板着脸坐在桌前一笔一笔算账,指不定墨汁还会把细白的手指染脏,那时候的身高是不是还得站着写字呢。

      渐渐地,五条悟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发现每个月禅院惠结算出来的均是高到离谱的欠款,而从月份上看也不仅仅是在里见町度过的冬天,也包括了在平安京生活的细节开支。

      他把陈旧的账本翻到扉页,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的大字:

      “欠禅院家:五千两黄金。”

 

      这不是里见町的账本,是惠与禅院家之间的清算。

      窗外冬风呼啸,被四壁庇护的蜡烛也跟着哆嗦,床榻上少年清浅的呼吸声让人不由得心里发酸。五条悟咽喉宛如压了尖石,又抄起最新的账本一目十行着心算。五年,从九岁开始到现在,禅院惠以一己之力勉勉强强攒了已经有九百两黄金,还不到五分之一。同时,祓除咒灵的金额上禅院家也有所克扣,江户那边的委托给的要比账中记录要多至少两倍。且不说为什么禅院惠会欠本家钱,让一个咒术师从八岁开始…开始成为赚钱工具,至少五条家没有这般令人作呕的行径。

      逼着一个半大的孩子,磨碎了童年与无忧想去换自由。禅院惠却也没成为一个冷漠的人,也不曾在人前自怨自艾。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几个时辰之前还答应要把他送回江户,难道不应该冷漠地拒绝他,就像他最初想象的那样嘴硬地说“故事有什么好听的”。

      在这个夜晚,他似乎窥见了一握禅院惠的本心,却始终看得不真切。

      睡梦中的禅院惠蜷成一团,被子堪堪盖住肩膀,剩下大半的棉被都被他抱在怀里搂着,冬天这个睡姿是要着凉的。五条悟把那些书册还原成原本的样子,伸手替禅院惠掩好被子。

      禅院惠睡着了便是一幅无防备的模样,手指虚虚抓着枕头的一角,眉眼舒展开,像是一团被裹着乌云的柔软云彩。

      是很容易让人滋生眷恋的姿态。

      五条悟想,平家物语有十二卷,他可以讲得慢一点。

 

 

 

 


(4)

      那之后禅院惠没再提起让五条悟回江户的事情,一早便绕道去宿场打听了去江户的车马费,之后便一本正经地请五条悟每天给他讲故事,教他写汉字,很快就是正月。

      小院里的新年过得很朴素。晨起扫雪,聚在一起打年糕,赠送年玉与礼物,最后围在桌前吃杂煮与盐渍鲑鱼。院子里除却四个孩子,还有两位老人,加上他这个意外之客总共八人,算得上是热闹。

      和室里面摆着一面镜子,禅院惠坐在那里陪着孩子比手影。没有咒力的人可以透过镜子看到式神,或许对于常人有些可怕,不过这几个孩子看着镜子同玉犬与白兔玩得也算习惯。

      扎着辫子的小姑娘搂着白兔笑得开心:“和上次抱到的好像是同一只,惠哥哥,它是不是认得我啊?”

      禅院惠摸了摸兔子毛茸茸的耳朵,并不否认。

      名为太郎的男孩儿忍不住小声抱怨:“这个蛤蟆也认识我了,呜呜,我想要毛茸茸的……”

      惠露出有些无奈的笑容:“我很喜欢虾蟆的。”

      男孩扁了扁嘴,居然是安慰式神吗???

      五条悟问两位老人:“你们不会害怕吗?”

      两位婆婆摆摆手,新年也没停下手中的针线活:“这有什么啊,在惠少爷救下我们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怪物才可怕呢。”

      “那之后偶尔也能听见点声音,就是惠少爷身边那些动物的呼吸声。”

      老婆婆手指灵活,用顶针压着线脚:“别看那孩子不怎么笑,其实是个很善良、把我们这些人当家人的好孩子。”

      家人。禅院惠也是这样说的。他昨日偶然提起,禅院惠没有一一诉说来历,只是一味地回答他“家人”,回绝他所有的探究。

      姓氏各异没有血缘的孤儿老人在少年心里要强过那些血脉相连的本家。五条悟难得良心不安了起来,感觉自己窥探到了一个人脆弱而满是伤痕的一面,而这一切都是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他所想象的打好关系或许是更浅薄的交情,禅院惠并不会合群地对他热情友善,只是向后退了一步容忍了他的要求,像是一出贴满了咒符的泉水,每撕下一张便有想象之外的故事倾泻而下,每一滴过往不是冰冷便是滚烫。

      五条悟再怎么厌倦五条家,也要承认自己的生活要比禅院惠好过太多。当然,他也没有愚蠢到因此对远在江户的老糊涂们产生什么感激之情,只是感叹一国两处的御三家,原来都宛如坏死挣扎呼吸的毒瘤腐肉。

      也有怜悯,也有不平。

      就带着这样的负罪感,他从火烧清水寺讲到新大纳言被流放,又从善光寺被焚讲到宇治桥合战。也有那么几个典故是他胡说,看见禅院惠规规矩矩端坐着,眼睛亮盈盈地望着他,五条悟又不得不自暴自弃把自己刚搭好的台拆了,承认方才是他瞎编乱造。

      里见町正月滚冬雷,在那样的天气故事会便变成围炉夜话。四个小孩儿的名字他也都记住了,一个两个平时看起来胆子大得比天高,这时候全都抱着暖炉和被子跑到禅院惠的房间来,手脚麻利地铺床,扒拉着他的袖子说要一起听故事。

      五条悟居然也不觉得烦——可能是因为本家里不曾有过这样温馨的场景,而且哪里有咒术师怕打雷的道理。听故事的途中还要互相捂住耳朵,最后算上禅院惠,五个小孩子穿着白色的里衣歪七扭八得睡在一起,像是烤盘里的年糕,看起来温暖又黏糊。

      他抬手熄灭蜡烛,又一不小心碰到了禅院惠常常穿的那件绣着铃铛的外袍,细小的铃声也没吵醒谁。禅院惠也睡熟了,露出那副云彩似的柔软神态。

      五条悟想了想,也脱掉外衣钻了被窝里去,成为年糕家族的一份子。

      这便是禅院惠想要的家吗?如果那五千两黄金还清,是不是禅院惠就能一直住在这样的小院子里了呢。他十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烦恼家中的繁文缛节,惦记着下街的红豆团子汤,少年意气也名动天下,哪里都想去闯一闯,现在想来还有几分浮躁。

      禅院惠太安静,愿望和重负,呼吸与呻吟,都太安静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一月余。殷春二月初的早晨,禅院惠坐在书桌前问他:“五条,你不会觉得无聊吗?”

      “嗯?”

      “好歹你也是咒术师,成天和……我这样的小孩儿待在一起,不觉得无聊吗?”

      五条悟皱眉,无聊倒还说不上,每天逗禅院惠他就觉得蛮有意思的,不过的确觉得骨头都要生锈了,他又故意装可怜道:“你又要赶我走啊,我没钱回家哦。”

      禅院惠抿了抿嘴:“没有这个意思……要不要和我出门?金泽有咒灵出现了。”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信末拓印着禅院家的割菱家徽。“虽然我本来是打算一个人去的……拿到了钱,你可以分走一些当回江户的路费。”

      “我去我去!我还没去过金泽!”

      “不是去玩的,三天就回来。”禅院惠顿了顿:“用飞的。”

      双手交叠,是振翅之鸟的手影:“鵺。”

      深茶色的大鸟落在庭院,禅院惠翻身坐了上去:“今天是阴天,现在就能出门,过来吧。”

      金泽在里见町以北四十余里,冬末依然覆着厚雪,途中便又飘起了雪花。高空飞行把式神使冻得够呛,呼着热气暖热手心去贴鵺的两颊,似乎是更担心驮着两个人的式神累倒。大鸟也喜欢这种徒然的关心,蹭了蹭禅院惠的手心,嘶鸣一声继续向前飞去。

      五条悟寻思寻思,一个翻身从翅膀上歪了下去,这可把禅院惠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想去抓他,这才发现这人正稳稳地站在空中。

      “雪停了,发现了吗?”

      “诶……?”

      五条悟耸耸肩:“我把无下限的术式扩大了。”

      “这种事情,你用得着特地翻下去做吗?”

      “哈哈哈,还不是因为惠太紧张了,活跃一下空气,明白吗?”

      五条悟脚下是绵延的林海,远处是零星的人间灯火,若非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满是炫耀自满的笑意,能算得上是一幅漂亮的画。

      禅院惠叹了口气:“知道你很厉害了,快上来吧。”

      金泽的咒灵并没有多么难祓除,暴雪加重了人们对山林瘟疫的恐惧,咒灵便因此强大,埋伏在深山里扮作迷路的小孩,带走了附近村落村民的生命,甚至向孩童伸出了魔爪。这样或许还不至于惊动禅院家,若不是这个咒灵把佐久间大臣的小女儿折磨致死,尸骸被切断手指拔光了牙齿,还吃掉了一个下臣的儿子,当地的咒术师进山之后也折了大半,这才写信请禅院家出手。禅院惠没有见到佐久间本人,派了个佣人写了书信,便打发他去了更具体的山阴处。

      态度有够轻视,估计是对咒术师失望透顶,或者说禅院家知会了来人不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禅院惠对此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是五条悟窝火,分明是有求于人还是这个态度,若是落到自己头上他可能要好一顿发作,不求毕恭毕敬,也不能这么不尊重人吧。

      于是乘着心里这一点不平,这个雪女咒灵几乎是五条悟一人摆平的。禅院惠也就是帮五条悟扎了个头发,省得银发夹着雪碍到视线。这样程度的咒灵对于五条悟来说不过是活动筋骨的热身运动,击破生得领域易如反掌。他给咒灵留了口气,拎着脚腕倒着摇晃,扑簌簌抖落出绸缎牙齿手指与发饰这些令人作呕的纪念品,又招招手,让禅院惠下来补上一刀。

      禅院惠看着咒灵在眼前化灰,咽了咽喉咙:“这次的报酬都归你。”

      五条悟点点头:“那接下来我要干更过分的事情了。”

      “你要做什么?”

      “把这些遗物连同委托书信一同送到佐久间大臣府上去。”

      禅院惠摇摇头:“……不要孩子气,这样太残忍了。”

      被小自己三岁的人说幼稚,五条悟更生气了:“禅院惠,你不会生气吗,他们根本不尊重你。”

      “我无所谓,委托完成就好。”禅院惠一步一声铃,在雪地里蹲下身去挑拣那些遗物,无下限的庇护让他幸免于雪花。“把这个簪子带回去吧,剩下的…算了,就埋在这里吧。就算我生气了,他们也不会尊重我的。”

      “哈。”五条悟咬咬牙,颇有几分怒其不争哀其不幸,这些委屈有多少是他自找的。

      “走了,回去交差。” 禅院惠走出几步远,雪花便毫不留情地眷顾那头黑发,大雪把那个身影笼得更加模糊瘦小,明明一脸漠然的是禅院惠,搞得仿佛是他五条悟欺负人了。

      委托书上很快就盖上章,许诺的黄金白银也一同呈上。金泽风雪交加,而这个大臣也没有想要收留这个助他复仇的咒术师的意思,毫不留情地送客,家仆也不咸不淡地说一句“一路平安”,从头到尾连杯热茶都不曾奉上。

      禅院惠仍是沉默着遵循礼仪,带着五条悟离开了佐久间的宅邸。跨过门槛的那一刻,黑发少年似乎叹了口气,风雪呼啸里听不真切,只能看见一小团白气在唇边散去。

      即使习惯了这样的待遇,内心仍会忿忿无奈。他何必替禅院惠生气呢,有些事情是强硬可以解决的,这些都是禅院惠自找的。

      虽然这么想,五条悟还是强硬地把人拉到自己身边,替他拍去头发上的雪花。

      尽量用轻佻不在意的口吻说:“找个旅店,明天再回去吧。”

      禅院惠抬头,看着那些被术式弹开的六角雪花,用力眨眨眼,应声说:“好。”

      

      两人顶着风雪在城里走了有半个时辰才勉强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旅店里只剩下一间客房,两人对视一眼,事到如今有谁在意这点小事。禅院惠把收到的报酬算了算,分了五条悟八成,自己只留下两成。

      五条悟侧卧在榻榻米上,嚼着旅店里的金花糖:“我没带钱袋出来,惠就先都收着吧。”

      “好,回去之后就给你。”

      “嗯。”

      禅院惠把外袍挂了起来,钻进铺好的床铺。沉默在和室里酝酿着,那个一直负责讲故事、负责赖皮说话的人一旦安静下来,气氛也徐徐凝固。窗外的寒风依然在呼啸,夹着雪花簌簌而下,撞向脆弱的纸门,隐隐能听见远处的雷声。是雷打雪,这个夜晚估计雪是不会停了。

      “五条,你高兴吗?”

      “嗯?”

      禅院惠抿了抿嘴唇,声音里有些犹疑:“出门……你高兴吗?”

      五条悟忍住想要翻白眼的欲望,内心烦躁。这是什么问题,和你出门看你受委屈,你还问我高不高兴?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人啊?

      禅院惠说这个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他,目光落向纸窗:“最开始我的确对你有所不满,但是……这里很少有客人来。里见町很小……所以……”

      …

      ………

      等等,等等。

      他需要分析一下……


      这是感谢的意思吧?是吧???


      就是死小孩担心他在里见町待得太无聊所以带着他飞过来,然后活动活动筋骨散散心?给他找乐子??这就是禅院惠的待客之道?

      禅院惠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是用被子掩住了脸:“孩子们也不讨厌你,我想要感谢你……让你高兴。”


      从白天到现在所有的郁结一扫而空,嘴里的金花糖都失了味道。这都是为了他吗?这是什么高阶咒术师级别的示好方式 ,如果不是相处有一段日子,他也是理解不到这一层的。


      五条悟闭着眼,轻声回答他:“不出门我也很开心哦……我没来过金泽,很新鲜,江户可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雪。”


      “……真的吗?”

      “而且,里见町好多点心也是江户没见过的……在那里住着我就挺高兴的。”

      所以以后还是别出门找委屈了。

      “可不可以……多给我说一说江户的事情?”

      “嗯?”

      禅院惠转过身来,两个床榻之间只有一掌宽,被子半掩着脸,绿眼睛点着烛光直勾勾地看向五条悟,似乎还能读出几分憧憬来:“我从来没去过江户,所以……可以多说说吗?”

      五条悟想了想:“江户啊……咒灵都长得奇形怪状的,特别丑。”

      禅院惠微皱着眉毛思索:“可是这边的咒灵也都不好看……”

      “可能是将军幕府在江户,咒灵身上的血腥气更重。我在遇见惠之前祓除的那个咒灵就长得很欺诈,慈眉善目的!今天这个也是啊。”

      “还有呢?”

      “江户的下町,日本桥就在那里。节日里会有人放河灯……很好看,不过去年还闹了诅咒。平安京的河道里应该也有这样的庆典吧?”

      “嗯,应该吧,我没看过。”

      “江户还有花街。”

      “和祇园很像吗?”

      “哈哈,惠在想什么呢,我没逛过……江户还有一个很灵的神社哦,每个人都去那里求过签,我去年难得抽到了一个大吉。”

      “那个签上写了什么……”

      “放在另一件衣服的口袋里,遇见你之前被山匪抢走了。”

      “哪个山里的人做的啊?”

      “就是里见町北边那座山。还有,山寨旁边的红梅很漂亮,江户人更喜欢种腊梅……”

      “想不到你会被山匪暗算。”

      “事出有因,是这样的………”


 

      就在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里,禅院惠睡着了。五条悟坐起身来,吹熄蜡烛,一缕余烟在雪夜里飘向高处,比以往更为迟缓地散去。

      禅院惠问了那么多关于江户的事,那么好奇,却连半句“想去”都没有说。

      那么为什么自己也不敢做出“带你去江户看看”的承诺?

      最初只是想着,把这次相遇作为出走的消遣……

      如今他已经僭越那条线了。

 

 

 


(5)

      五条小少爷久违拥有了收入,在金泽买了好些点心才飞回里见町。虽然有不少都是买给那群小孩儿的礼物,作为年长者该有的气度和礼数还是一分不能少。

      禅院惠和老人孩子们打完招呼,便拉着他匆匆分钱记账。旅宿费被仔细地平均扣去,禅院惠是一分也没亏待他。想到账本上的“五千两黄金”,他突然觉得完成任务拿到的报酬格外烫手。

      “这些钱应该够你回江户了。”

      “我不是答应了惠要把故事讲完吗?”

      这个借口对于禅院惠还算有说服力,迟缓地点点头,踩着细碎的铃音便抱着账本离开了。

 

      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不知怎么的,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拥有六眼的五条悟半夜坐起来深吸一口气,阖眸沉神去巡查整个里见町的咒力动向,仍是一片平和。

      是错觉吗?

 

      第二天他的预感便得到了印证,禅院惠不见了,就连整个町内也搜索不到禅院惠的气息。

      新的委托吗?

      不对,也没有鸟飞进来,即使有他也会和自己说一声吧?      

      他再次扩大咒力覆盖的范围,直至远处的山脉。


      找到了。

      五条悟看向覆着浓云的山峦,在那里,禅院惠就在那里。除了禅院惠,还有剧烈的咒力碰撞反应。

      不会吧,就因为他提起自己被山匪暗算,禅院惠就直接杀上门了吗?

      这不像是他会去做的事情啊。

      

      

      五条悟以最快的速度赶向目标地点,到达山寨时目及所见尽是红。

      浓烈的腥气随着山风涌进鼻喉,石阶门槛墙壁上尽是血迹。他开了无下限去隔绝这令人作呕的气息,没时间去一个个查看尸体,匆匆扫一眼也能看出刀口锋利,一剑封喉,手法宛如熟练的杀手。

      这些人五条悟都认得,是十二月在他祓除咒灵之后假借招待之名想要他性命的村民。他知晓饲养咒灵的村民是被操纵的傀儡,用夹带着恐惧的信仰去供奉邪神,于是只要有这个山寨咒灵就会无限次无限次的复活。

      理应斩草除根。

      那时候的他并非无力抵御,单纯地排斥杀人这件事情。一旦做了“杀人”的事情,那么在未来的人生中这般沉重的决定便会成为选择,随着年岁找来借口,残忍地轻盈起来。即便他厌恶正论,他所做的一切也均在正论的范畴之内。

      要说私心,那便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咒术师祓除诅咒,这一生便注定恨与恶中横渡。死生爱欲,无一不滋生诅咒。他们自诩救世的此岸,与生俱来的能力便是莲座,不杀生亦不掠夺,拂尘不除根,一生便是一个“渡”字。有哪个咒术师会愿意把手伸进泥水里去,落得一身狼狈污名。

      说是傲慢也好,侥幸也罢——总会有杀生之人去负罪,不该是他们咒术师。

      不该是他们咒术师的。

 

      五条悟并非在山间的宅院里漫无目的的寻找,禅院惠的气息像是被锁住了,花了几秒才发现在长廊的最深处,已经被诅咒的气息覆盖包裹。是生得领域,不过一个冬日就已经酝酿出了强大的咒灵,人们对山林湖海的恐惧远远超过造物主的想象。


      在他推开那扇门的瞬间,纯黑的生得领域便爆发出一阵狂风,诅咒残秽如同影子磋碎的粉末四散崩落。屋顶被咒力冲撞出裂痕,尽是瓦砾,一幅玉色的长矛深嵌在地面,聚集着最浓重的残秽。

      禅院惠穿着深色的狩衣半跪在白蛇额上,回头看向他。

      细碎的天光从缝隙里渗进来落在眉眼间,那双初见时如映雪囊萤的眼眸,里面的光像是要被湮灭了。明明是从高处俯视着他,原本白净的脸沾了血污,却看起来格外无助。

      “你来了啊。”

      禅院惠伸手拍了拍大蛇的面颊,白蛇便垂下头把他放下来,回归到影子里。他踩在平稳的地面上却一阵眩晕,险些站不稳,还是五条悟冲了过来扶住了他。

      禅院惠踉跄着地把嵌在地面上的长矛拔起来丢进影子里,用狩衣的下摆擦了擦手,又从里面捞出好几个布包放在地面上:“钱,还有吉签,我给你抢回来了……你看看东西全不全。”


      “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五条悟从袖中掏出手帕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禅院惠也顺从地闭上眼睛任由他动作。

      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着,是禅院惠的血,同时也在提醒着他,眼前的这个少年是血洗山匪寨的杀人鬼。

      

      禅院惠苍白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发哑:“我杀了这么多人,你要杀了我吗?”

      五条悟的动作一顿:“在江户,杀人的咒术师会被处死。但这里……不是江户。惠是为了我……”

      惠咽了咽喉咙,闭着眼继续说道:“你想多了,我不是为了你。这些愚民为虎作伥,同样该杀。如果没有他们,那个咒灵怎么会千百年来反复转生于此。”

      现在的五条悟根本不想听禅院惠说话,平日里清亮的声音只是一味地惹他生气,额头与后脑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他把袖子撕碎了一圈一圈地包扎:“是谁教你这些的,禅院家吗?”

      少年仍闭着眼睛浑身发僵,只有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颤抖:“他们该死。”

      一字一句,偏激而绝对,像是故意要激怒他。

 

      故意……?

      倘若是在江户,这样的咒术师早就没命了。违反了千百年以来的原则,把自己当做神明去制裁罪恶,而这是一条绝对不可以触碰的界限,倘若人人都有如此的权利,那么咒术界与人类之间的秩序都会随之崩落覆灭。他也傲慢地认为,这样的人是肮脏的。

      可是他做不到如此去评判禅院惠,即使是单单这一日便背上数十条人命。

      是谁把他变成这样的呢,是禅院家吗?还是任何一个像他一样、不愿意脏了自己手的上位者。

      在他责备腐朽的同时,他也成为了腐朽的一环吗?

      血色洇在禅院惠绀蓝的衣服上,一团团混淆着几乎要看不清,就连头发里也沾着血腥气。拥有无下限的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境遇,也把自己与一切沉朽隔绝开来。他五条悟何尝不是一个残忍的人?

      他久久没有回话,于是禅院惠便悄悄睁眼看他。眼睛里盛着光,透过薄雾一眼望到深处,读到所有镌刻着的不堪与向死的希望。他想要这双眼睛明亮起来,比世上所有的翡翠都要纯澈,也本该如此。

      

      就像与禅院惠的相遇逾越了他心中的那条线,他此后也必定要为禅院惠逾越更多。

      “惠,谢谢你。但是以后这种事情我自己来做就好。”

      五条悟握住了他的手,抚过虎口与食指的茧:“你的手……用来结手影,召唤式神就足够。”

      “我们是咒术师,是为了祓除诅咒给人带来平静的双手,不是为了捡起重负压在自己身上的双手。”

      “惠,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禅院惠没有说话,蹙着眉毛看着五条悟,想要说什么嘴唇却发抖说不出只言片语,就连此刻交握这的双手,传递过来的温度要怎么回应…


      他不明白呀,他都不明白。

      眼前的咒术师据说是江户最强的咒术师,蓝眼白发,仿佛是从最干净的云巅雪山诞生的。明明是最强大的人,心似乎却被保护的有那么好。

      迄今为止没有沾染鲜血的双手,怎么会知道那般光鲜灿烂的宅子下面有多少腐朽。

      他十岁开始杀人,禅院家叫他杀他便杀,在杀之前告诉他这是正当的正义的,从山贼匪民,到贵族大名,这几年来他杀的人远远多于祓除的咒灵。

      所以等到有一天他死期来临,想必也一定被谁冠以了正义的名号。

      在遇见五条悟、知道他是所谓五条家的人的那一刻,或许他就在期待五条悟会是杀了他的那个人。畏惧五条家六眼的继承人,于是禅院家费尽心机把他当做手牌与筹码,妄想赌桌另一端的假想敌。

      他没有那么在意家族斗争,因为他也没有把禅院当成过家。自己究竟什么时候能死掉、什么时候会被杀掉。他不想自杀,因为自杀罪孽会更重吧。

      那么自由和死亡哪个先来到呢?即使他那么努力地想要去抓住自由,残酷的死亡必然在那之后纷沓而至。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随风而堕,坠茵落溷。

      起点不同,归宿殊异,他要怎么去理解五条悟说的话呢?

      最后动手毁了整个山寨的是五条悟,术式顺转的苍直接扭曲整个建筑,周遭的树木也被卷入苍的漩涡里,把碎土瓦砾压实,仿若青山有口,吞掉了自己孕育的罪恶,落成一个七零八落的野坟。

      这个人很强,远比自己要强。他需要扛着枪与每一块血肉去战斗,而五条悟能够站在高处轻松地降下惩罚。不止是境遇出身的差距,心也是不同的。

      他从五条悟口中知道了他所不知道的世界,他未曾考虑过的可能性,还有触碰到便难以放手的温暖。其实他知道这样的人眠于雪地一夜也不会死,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帮到过这个人什么。即使是现在,他所做的一切在五条悟看来都是拙劣而幼稚的。

      禅院惠是希望五条悟看破他,厌恶他,远离他,然后杀了他。

      冻得将死的人连雪都觉得是暖的,他自己心中已经滋生了最不该有的眷恋。

      可是五条悟没有。

      

 

      那天禅院惠是被五条悟背下山的,即使禅院惠推辞了好几次说白衣服粘上血不好洗,自己有鵺可以等到天黑了再飞下去。却被五条悟无情地拒绝:

      “明明这两个月来惠的有些衣服还是我洗的,不要无视事实!”

      禅院惠伤到了腿,失血让他也没有力气和这个聒噪的人争辩太多,只能闭着眼睛随他去了。五条悟背着他走得快而稳,脚下生风,他迷迷糊糊地想,或许这也是无下限的能力之一吧。

      山上总是要更冷一些。冰雪未融,红梅仍盛,随着山风落了几瓣到银发上。禅院惠抬手想帮他摘掉,那瓣花又很快被风带走。他看见埋在枯枝里的松塔,抬眼垂眸间又与树杈上的松鼠对上了目光。

      最后只好乖乖把脑袋搁在五条悟的肩膀上,用衣袖轻轻搂住脖子靠了过去:“……五条,你为什么离开本家?”

      “诶,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这个问题啊,惠?”

      禅院惠仍是闭着眼,温热的呼吸透过布料沁入肩膀:“没什么,你不愿意说的话……”

      “不是什么需要隐藏的秘密。将军是在江户那边,惠知道的吧。”

      “嗯。”

      “天皇则是在平安京,军权与皇权的矛盾自从年号变更之后也日益加剧。如果咒术师的力量可以为一己之力而驱动就能增强自己的筹码……换而言之就是战争兵器,上面的人开始动这样的脑筋了。”

      “………对不起。”禅院惠闭着眼睛想,自己和那样的人也没什么两样吧。毕竟那些禅院家让自己杀的人,看似“正当”的理由他都也不曾深究不是吗?而且站在上位者的角度去思考,五条悟的能力的确是武装的利器啊。

      “惠不需要道歉,这和你无关哦……既然惠会道歉,也明白这是不对的,不是吗?”

      五条悟的语调听起来轻松了不少,似乎还带着笑意:“既然摆在我面前的是选择,就没有不能拒绝的道理。我确实厌恶正论,但这不代表我一定会是叛乱的拥趸,即便这是一个胜者为王的世界。”

      “所以,你是在这里逃避现实吗?”

      “嗯,没错哦。更讨厌我了吗?”

      “没有,怎么会。” 禅院惠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

      因为他在这里也是一样的……是在逃避现实。希望自己是个普通的、有家庭的咒术师。

      “哈哈哈,那惠喜欢我吗?”

      背上的少年用力晃了晃腿:“啰嗦,你走快点。”

      “不怕我松手吗?”

      闻言禅院惠把他抱得紧了一些:“我会勒住你的脖子的,一起摔。”

      “不过我也该要回去了,是时候收拾那帮老东西了。”五条悟轻轻呼了口气,禅院惠看着那一小团白气随着脚步消散,缓慢地眨眨眼。

      他想说“平家物语你还没有讲完”,还是把这句话咽进肚子里,过了半晌闷着声音开口交待道:

      “宿场的位置……”

      “我记得的。”五条悟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姿势:“抱紧一点,惠太轻了。”

      “会压到你的头发。”

      “无所谓,抱紧点,要一口气冲回家了哦!”

     额头上的血渍洇在了银发上,像是月光上的一滴阴影。

       “好。”

 

      下山三天后的晴日,叨扰里见町两个月的银发咒术师启程离开了小城。

      院子里的四个小孩儿不知不觉间对这个性格差劲爱欺负人的人产生了舍不得的情绪。每人塞把糖果到他的锦囊里,鼓着包子脸祝他一路平安,把“以后再见”这句话斟酌着咽在肚子里。

      禅院惠原本想替他出旅费,又被五条悟一本正经地回绝:“我故事不是还没给你讲完吗?”


      五条悟的行李不多,若不是没有人愿意用拉煤车带着人跑去江户,五条悟还能更随意一些。禅院惠忍不住想,这家伙以后会继承五条家的吧,以后五条家会乱成什么样子呢?到时候他很想去江户看一看啊。


      连禅院惠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意,如果他知道早就用袖子遮住了。

      五条悟没忍住伸手去捏他的脸,想把难得的笑容留得久一点:“等我回到江户,我会想办法改变些什么的。”

      “好。”      

      “惠可以给我写信吗?”

      他摇摇头:“寄不出去的。”

      “那我可以写信吗?”

      禅院惠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我大概也……收不到。”

      等到三月他便要回到平安京,五条悟的信寄到禅院家也一定会被拆开过目,在那个地方他哪来的权利去拥有秘密呢。

 

      五条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决心开口讨一个更有分量的承诺:

      “那么……惠,下一个冬天我还可以来找你吗?”

      



      禅院惠只是递给他一把红伞,正是那个雪夜里他把他捡回家时撑的那一把。

      “路上会下雨的……下次,记得要把伞还给我。”

 

      五条悟接过伞,笑容灿烂:“我知道了!”

      还有比“下次再见”更好的回应吗。


 

     日色如金,五条悟坐在车厢的后板一直向他招手。禅院惠也抬起手,犹豫着冲他挥了挥,细碎的铃声那个人应该也听不到了吧。

      他看见五条悟银色的发梢染上与太阳一样的暖色,指间有光向他涌来,直到身影被地平线吞没。

      改变吗?有人在喘息间想到了反击的方法,笃定决心迎难而上,而有人只是在逃避时准备好再一次去面对支离破碎的命运。

 

      他该期待吗,他该相信吗,他可以等待吗?

      庭院里已有嫩竹冲出冬雪,在所有寒冷里抓住温暖的线索,站在春天的前奏期待亭亭玉立的那一天。

 

      他在向往什么呢?

      禅院惠还不明白。

 

 


-未完待续-



作者语:

ED:ハレハレヤ‐Sou

里見町: さとみ(satomi=satoru+megumi) 在键盘上随便敲出来的,如果撞上真实地点还请忽略。以及日本古代的一里是现在的3.9千米,地理位置是取了一个差不多是江户与平安京之间的中点。

这篇挺慢热的,但是下一节就开始谈恋爱啦(搓搓手)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

如果有评论我会很开心的。

                                        BY林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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