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喜欢我的故事,愿幸运与温柔眷顾于你。
倘若你不喜欢也没关系,因为这也不是写给你的故事。

五伏/雪路折花-[变]

五条悟x禅院惠,前世双家主if, 本章2.1w, 前文见→ 承上  启下   
警告:是情绪表达很密集的一章,慎读。

Summary:他的花在吻他,他的月亮在吻他。



(1)

       禅院惠拿到信笺的那天夜里,五条悟正在学寮的庭院里逗金鱼。

      满月卧在清浅的池底,又被各色的游鱼摆尾撞碎。庭院的绿植树影浓郁,唯有一棵樱树的枝条上缀了些许花苞,孤零又滑稽。

  饲养金鱼的兴趣怎么想都不恰和二十岁出头的年龄,可架不住五条悟就是对这一池鱼格外上心,隔三差五就要来看一眼。鱼苗苗丢进池塘的日子同他住进学院是同一日,还嘱咐禅院惠不要让虾蟆把这群小可怜给吃了。

  于是禅院惠也分出时间去照顾这一池鱼,偶尔还会下山到江户的集市买些鱼食。闲暇时间也会抱着脱兔,坐在池塘边打发时间,若是被突然造访的五条悟看到了还要被念一句:“惠是睹物思人,看着金鱼想我吗?”

  如今的禅院惠已经不再否认与嘴硬,在草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丢进池塘里,翡翠似的眼睛映着涟涟水纹:“是又怎样?”

       江户咒术学院建得同五条本家太近,本应日理万机的家主时常拎着食盒上门叨扰。连个遮面也不戴,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进来,也不惧口舌之嫌,想来五条家的人也习惯了玩失踪的家主大人了。几天前又是白日造访,当着学院门生的面又和禅院惠吵了一架。

       当时有个武士世家出身的学生问禅院惠,如若在祓除咒灵的时候,遇见了当地其他不平的事情该如何呢?

       禅院惠的回答称得上冷漠:“那不是咒术师该管的事情。”

       或许是热血豪情的情绪过早的在禅院惠身上熄灭,对于学生们的质问总有些难以招架:“可是老师,我们不是为了黎民苍生不可察的苦痛才成为咒术师的吗?”

       “这是你们自己要去寻找的答案,只是换做我的立场我不会救。”

       “为什么?禅院老师是很强的咒术师吧?”

       “咒灵祓除之后要再生灾厄,也要数月数年,人的不平不是如此。”禅院惠合上书,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倘若路遇恶霸欺凌弱小,你出手相救了……那么等你走了之后呢?”

       他的脊骨里也没有正论支撑,原本的理论传授牵扯上伦理抉择。可能已经言多必失,但还是把话说完:“帮助弱小要有更深切的觉悟,还是说要你要把所有作恶的人都杀了?”

       五条悟便是在此刻推门进来,朗声笑道:“那又有何不可。”

       六眼银发的咒术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门生面面相觑,有那么几个世家出身的后背都要渗出汗来,他们不会是被牵扯到交恶家族的斗争里了吧?

       禅院惠皱眉,目光落在了那人左手提着的食盒上,清了清嗓子提醒道:“五条殿,现在是授课中。”

       言下之意是:我现在不能出去陪你吃饭。

       五条悟显然并不在意这个场合,声音轻快:“这个话题我想是个咒术师都有发言权吧?”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帮你结束这个话题然后赶紧过来陪我。

       小老师抿唇,认真道:“咒术师不能杀人,五条殿您该是知道的。”

       “禅院殿这话就说得刻薄了,怎么解决不平只能想到抹杀。救人有许多方式,不是吗?”

       一来一往原本只是吵给学生看,谁想气氛渐渐跋扈了起来禅院惠较真了,最后眉眼一横压低了清亮的声音:“请五条殿考虑一下,这些孩子不是您,多做事只会自身难保。”

       五条悟只觉得惠生气的样子也好看,对着缄默的学生们笑着说:“听懂了吗?禅院老师是嫌弃你们弱,还不去好好训练?”

       提出问题的那个学生更是羞愧:“非常抱歉,禅院老师您说得对。弱者是没有选择的,刚才冒犯您了。”

       禅院惠瞪了一眼五条悟,揉了揉太阳穴:“不必在意小事,下课吧。”

       一时间门生们抱着卷轴咒具四散,路过的时候匆忙鞠躬,个个都心想着要去道场。有几个自认敏锐的频频回头,担忧地说:“禅院老师不会和五条家主打起来吧?”

       还沉浸在两位咒术师辩战的同门只是白了他一眼:“你这么弱,打起来你能插上手?”

  也有消息灵通些的疑惑地嘀咕:“可我怎么听说这两位是一见如故来着……”

       谁能想到两个课上“吵”得激烈的人一前一后走过长廊,方才还气焰嚣张目无规矩的五条家主正拉着禅院老师的衣角,笑容称得上讨好:“惠,今天家里做的是甘露煮石斑,甜点是樱饼——”

       江户也就是海鲜肥美这一点能胜过京都。可惜禅院惠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越走越快,抱着书卷在廊下猛地转身,想要他少说几句,差点直接撞上紧跟在后面的五条悟。

       目光相对的瞬间那些情绪便散去不少,但还是板着脸叮咛:“五条,请你不要在我上课的时候干扰我。”

       缀在身后的人便卖起委屈:“这才几个月,那帮小崽子已经比我重要了吗?”

       “……这不一样,当老师收钱了,不能不负责任的。”

       加茂宪明的确出手阔绰,钱财方面禅院惠不曾求助于五条悟。因此他也不去干涉惠在心中做了十年减法的算盘。终究是个死脑筋的小孩,一旦建立起等价交换的关系便会尽心尽力,这点倒是不曾变过。

       来到江户做老师的惠算是禅院家的代表——至少是作为御三家的咒术师被请来的,于是又套着那身古板沉肃的割菱家袍,袖间也满是檀香,看起来老气横秋,也多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他反客为主,拉着惠在和室坐下,把人抱在怀里脑袋埋在颈间:“我不管,都已经下课了就陪我吃饭嘛。我可是特地跑过来的,惠不能冷落我。”

  被抱在怀里的人也放弃了挣扎,错开臂膀轻轻拍了拍五条悟:“抱着要怎么吃饭啊,五条。”

  禅院惠想他八成又是遇见了什么琐碎的烦心事,来自己这里喘口气。下午没有别的安排,五条悟在心中的优先级又升回第一位,便如此任由他抱着自己。山蝉喧嚣着搅乱平静,五条悟便动动手指拉上了门,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心跳声。

  “我不喜欢惠穿的这身衣服。”禅院家的家袍,难看得要命。

  “那你松手,我去换。”

  “我不要——” 任性变本加厉,原本环着腰的手指强硬的嵌进指缝里,黏黏糊糊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食盒里的菜肴,两人都清楚吃饭不过是个借口。

  夏天的房间布置稍微改了些许,床榻和小桌都挪向了阴凉处。桌角的窄口小瓶里没有放花朵,而是放着一枚赤色的纸风车。

      五条悟有些惊讶,这应该是三年前禅院惠第一次来江户时他在夜市里顺手买给他的,毕竟那时候一路上惠的目光总是瞥向那边,怎么想都是藏不住的喜欢。可无论怎样精心保管终究是几文钱的廉价物件,边缘卷翘微微泛黄,放在瓷瓶里的童趣更像是揉皱了的哀凉。

  “这种小东西你怎么一直留到现在了啊?”五条悟不满意了,仿佛自己是个吝啬的爱人,他的惠只能抓着这一点东西来想念自己。

  禅院惠含糊其辞:“……也不碍事,一直忘记丢掉了。所以现在可以吃饭了吗?”

  “那惠喂我!”

  “少得寸进尺了。”

  五条悟顺势在学寮里流连了几日,看着禅院惠从早到晚忙忙碌碌。

      早课是那些干巴巴的理论与咒术历史,午后有时候是体术的督促练习,有时候是针对咒术的精进联系;晚上回来还要看着学生的名册。也有信鸽车马从里见町送信过来,他手把着手教出来的漂亮书法在烛灯下一门心思书写着别人的事。加茂宪明请了三个老师,他总觉得另外两个老头子完全没有禅院惠辛苦。就连难得午休的时候想要搂着亲密一会儿,还会有学生来敲门打扰。

  听见敲门声惠便急匆匆地把他塞进壁橱里,近九尺的身高塞进去可怜到过分。湛蓝的眼睛向上往,睫毛都在委屈着撒娇。禅院惠并不理他,又去扮演他的好老师。

      来人个十三四岁的漂亮小姑娘,隐隐记得这是狗卷家老咒言师的孙女狗卷苑,一开口都是花的名字,谨慎地去规避言语间可能流泻出去的诅咒。六眼也不至于能隔着壁橱门看到女孩在宣纸上书写的字句,只能听见禅院惠清越的声音透过来。如果声音有形状,惠的声音也该是舒展而挺拔的。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脚步声蔓向廊下,木屐草鞋压上草地,两个人应是去了庭院里。五条悟便悄悄从壁橱里钻出来,隔着和室的纸拉门看站在庭院樱树下的师生两人。

 

  “盛开吧——”

  穿着学院制服的小咒术师对着樱树垫着脚尖,伸展双臂,费劲儿地驱使咒力。禅院惠抬头看着几乎是无动于衷的樱树,抿了抿嘴唇:“不用太着急。”

  学生不认输,咒言像是孩童任性的戏言,额头都渗出汗水,对着花期已逝的樱树一遍又一遍地说:“盛开吧,盛开吧——”

  五条悟笑了笑,把和室的门完全拉开:“小姑娘,你方法错啦——!”

  “菖蒲?”狗卷苑有些疑惑,怎么五条家的家主还在这里。

  “五条,你……”

  五条悟拍了拍禅院惠的肩膀,他可是难得善心大发。觉得树下努力的两个人都可爱的不行,只是咒力控制的指导还是他这个六眼的咒术师更加擅长,微微弯下腰对狗卷家的孩子露出温和的笑容来:“让树开花要想象的是更加细腻的咒力流动,像是溪流泉眼,而不是惊涛骇浪。”

  狗卷苑认真地眨眨眼,消化了一会儿五条悟说的话,向他微微低头颔首,说了一句“山茶”,便重新对着樱树钻研了起来。

  对上禅院惠有些苛责的目光,五条悟耸耸肩:“惠,你把题目定的也太难了。现在是初夏,怎么想都是枯萎的指令更加简单一些吧?”

  “是这样吗……” 禅院惠不自觉地咬拇指的指甲。其实不光是狗卷苑,这几个月来几乎就没几个学生能够完美完成他布置下去的目标。

      余光瞥见已经有一节树枝缀上了花苞,累得灰头土脸的狗卷苑拉他袖子,蹦蹦跳跳地指给他看。禅院惠也没不识趣去泼冷水,细致的咒力控制比起大开大合的攻击来得更难,虽然只是一枝花已经足够让人欣喜。

  一抹粉色藏在浓郁的碧色里,迎着倦暖的夏风徐徐盛开,散落的花瓣压在五条悟手心的掌纹上。咒术师的术式总是与万物生长的法则相悖,难得营造出不令人畏惧的美。

   “不过…看见花开比让什么枯萎能高兴些吧。”

  咒术学院的老师已经认真反思了自己的教育方式,叮嘱穿着红白裙袴的学生用植物的枯荣去练习咒力控制——现在是夏天,那就先从枯萎练习。

  小姑娘认真地点了点头,又歪头去看站在禅院惠身后的五条悟。桑染的大眼睛眨了眨,用花名问道:“樱花?”

  “嗯,这是樱树。”他的学生是累傻了吗,花都不认识了?

  狗卷苑摇头,指了指五条悟,又问了一次:“樱花?”

  她的老师一愣,面色赧然仍是摇头否定。小姑娘的柳叶眉拧了拧,看起来有些失望。看着孤零零开在枝头的樱花,努力记住方才咒力流动的感觉,对着两位师长微微鞠躬后便离开了和室。  

  狗卷家每个人的言语都不同。老咒言师杀气十足,说话都是兵器谱。因此有过往来的五条家主对那一串花名不得其解:“惠,樱花是什么意思?”

  “是夸你好看。”

  “那为什么摇头呀,我哪里不好看了?”

      五条悟牵着禅院惠的手坐在屋檐下。长夏绵绵,这双骨骼纤细的手总是晒不暖和,虎口和食指上的茧子又厚了起来,看来是没少陪学生舞枪弄棒:“干脆过段时间我也来当老师好了。”

  小老师想象了一下五条悟在学寮里肆意张扬的模样,低头藏笑:“你会把学生都训哭的。”

  “那刚好。”在禅院惠那里流汗,来他这里流泪,横竖在学院里也是般配的老师了。

      “你肯定也吃不惯这里的饭。”

      “我哪有那么贪吃啊……”

      “还有啊……”

      禅院惠细细捋着在这里生活的细节,从宵禁的管制到椅子的大小,再到书信的不便。谁料想五条悟都能一一反驳,听到最后更是说:

      “惠就在隔壁的话,我还用给谁写信啊?”

      分明开端只是被忽视的小情绪和一句气话,此时此刻却在言语间越来越有真实感,仿佛过几天五条悟就会搬到隔壁的和室里,从此被同一个乌鸦吵醒,在同一个草地上晒被子。冬天之后,五条悟对他的偏爱可以说是变本加厉,喜欢和爱说不够地挂在嘴边。

  “前阵子禅院家也送了学生过来,不能太过张扬。”

  五条悟嘴角一滞,“禅院家”三个字宛若山间最不知情趣的野鸟,噼里啪啦的把石子踢进如镜的湖泊,把好不容易蓄起的平静都砸坏了。

  “让他们知道也不会怎么样,禅院家那些老东西能奈我何。”

  什么时候惠能够不忌惮这些东西。明明两个男人相爱才是更加大逆不道的事情,反而从未质疑过。人总是越来越贪心,冬日见面不够,书信不够,如今步履可以丈量的距离也不够,欲望总会在一次满足之后节节攀升。像是寄生在心脏的诅咒,顶出胸膛占领喉舌,一不留神开口就是在任性索求。

  夏天的衣袖轻又薄,沾染着日光的温度伸手拥抱:“惠,我好可怜呀。”

  人常言近乡情怯。禅院惠来到了他的身边,住得这样近,看得见摸得着,克制心中的焦躁便越来越难,反转术式怎么就不能消解这些讨人厌的自私情绪呢。

  禅院惠被他抱得紧,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安抚与拒绝的话语他说了太多次,重复只会徒增疲惫与腻烦,只好顺着被圈在怀里的姿势侧过头去亲吻。

  “快好了,五条。你再等等我……” 禅院惠努力想了想, “等到一切都结束了,我带着你去禅院家,一起气他们。”

  “还有呢?”

  “那些老东西喜欢钱,我们到时候用铜板把他们砸个头破血流?”

  “然后呢?”

  禅院惠学着五条悟嚣张骄傲的思维,却也想不出来其他什么了:“把宅子也砸了?”

  “还不够!”五条悟看着禅院惠费劲心思哄他高兴,心底那点焦躁也散去,伸手去捏脸颊上的软肉,鼻尖碰鼻尖:“我要当着那些人的面拉着你去私奔。”

  这事五条悟是真干的出来,他急着安抚这只大猫的情绪,便由着他:“到时候都随你。”

  一个不知足,一个却安分守己。晚霞徐徐侵入别院,蝉鸣降息。禅院惠听着五条悟幼稚到不行的报复计划,却觉得这样的日子便好。没有变数,拉平的直线里每一个墨点摘出来都圆润又纯粹,甚至想要如此随波逐流下去,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可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有必须完成的事情。

  信鸽在夜色里衔信而来,禅院惠默记下上面的内容便将信笺压上烛火,眼睛一眨不眨得看着优雅的绵纸变成火钵里的一捧死灰。

  他深吸一口气,烛火也随之颤抖,这该是最后了。

  五条悟还是把樱树的花枝折了下来,问他信里写了什么。

  禅院惠望着那一枝花,像是看见了来年春云浮动下满盛的粉雾,唇角抿出极浅的笑容:“没什么,禅院家的琐事罢了。”

  最后这件事情他自己来做就好,不要再把五条悟牵扯进来了。

  

 

 

 

(2)

  等到抽出时间能去高崎,已是夏末。

  因为去年清凉殿里的咒灵灾厄,天皇停止举办了七夕祭典。禅院惠算着六十日的周期去皇宫净化祓除,车马经过禅院本家他也未曾停留,直转向北,绕过江户连夜赶往高崎。

  替代品名为竹内满月,今年冬月便要满十五岁,是农户家的女儿。实则是百年前一个内亲王的后代,内亲王本该终身不嫁,谁料想封地居所遥远,皇家的血脉便如此违反禁忌悄然在外繁衍,始终得不到名分与认可,便也隐秘地衰落。

  小城里姓竹内的人家并不多,禅院惠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女孩。今年谷物的收成不太好,小麦成熟的季节里女孩满面愁容,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来,跟着一群阿婆阿公在集市上摆摊卖菜。黑色的头发盘在头顶,别头发的簪子应该是普通的木筷。炎炎夏日里袖子挽到肩膀,汗水濡湿了额发,脸上还挂着称得上傻气的笑容。

  等到午后,收拾好铜板与小摊又去织坊里做工。女孩性格乐观,颇受人喜欢,笨拙的针脚里能看出进步。等到晚霞抵不过夜色,竹内满月才匆匆回到家中,仍有琐事要料理操持。

  竹内家还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儿子,母亲早亡,家中的一切都听从老父亲的指挥。禅院惠在屋檐上难得当起了“梁上君子”,听着老人单方面哀叹,怨天公,怨世道,最后又说要把竹内满月嫁给城里的一个商贾家庭,对方已经把结纳金和彩礼都送了过来。

  他听见竹内满月轻轻说:“我自然是愿意的,父亲。”

  顺从,懂事,乐观,是个惹人喜欢的女孩。对于女子来说,缔结婚约该是天大的喜事,想来那个商贾之家应该是很好的去处吧。禅院惠咽了咽喉咙跃下屋檐,快步回到城镇中的住店里。影子在脚下张牙舞爪,步履沉重,仿佛要被拖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他是来做什么的?他是来宣告平稳幸福的终结与死亡。

  他要去告诉那个懂事的女孩:你要代替皇宫的某个人去死。

      为什么?因为我想要报复别人,所以请你为了我去死吧。

  为什么过去两年里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一件多么自私过分的事情,理所应当地把一切都建立在另一个无辜者的牺牲上。他的心也坏透了,烂透了,禅院家恶心的血也在他身上流动着,同出一辙的腐臭。

  他杀过多少人他自己都数不清,杀过贪污的大名沉湎春情的官吏,杀过恶者也杀过愚人,甚至也杀过咒术师,独独没有杀过手无缚鸡之力的善良平凡人,即便有也是禅院家欺瞒他。这是第一次在动手之前就意识到这个人不该死,不该有早亡的宿命与结局。

  如果她是一个死不足惜的恶人该有多好,偏偏平凡又干净,满月这个名字多么好,承载着幸福美满一生的期盼,一定是被期盼着被宠爱着长大的孩子吧。

  内心分裂出了两个声音,一个说你计划了这么久只差这么一步,难道不会不甘心?你不是没杀过人,而且这不是杀、只是同化呀。

  另一个声音说你不能把实现夙愿建立在另一个人无辜之人的死亡上,你不是答应五条悟不再杀人了吗?

  那你手上难道就少这么条人命?更过分的事你早都做过了不是吗?

  你这样做了还能站在那个人的身边吗?你该知道那个人的原则吧。

  倘若放弃,你心中无愧也无恨吗?

  倘若继续,你是要背上更多的恨吗?

  禅院惠坐在旅店的床榻上,用力地揪着头发,克制着指甲不去抠烂手心。于是胳膊遭了殃,从小臂到肩膀满是抓出的血痕,挣扎着想要保持清醒却始终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看着指甲缝隙里的血污一时间又愣了神,打来井水执着地反复搓洗,一夜未眠熬红了眼睛,心脏仿佛撑着咽喉,仅仅是站立就想作呕。

  他强打起精神,把蓬乱的头发梳理好,又去看那个女孩。禅院惠看着竹内满月穿着和昨日一模一样的衣衫,在如金日色下蹦蹦跳跳,像只皮毛漂亮的小狗,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

  说到底这是杀人,而杀人者不可去共情那个即将被自己取走性命的人。

  每个人都该活得灵动,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徐徐盛开再结果实。十四岁正是生命里的春夏,迎风摇乱玉彩,她该有二十四岁、三十四岁……平平安安活到尽头里去。只顾家人与所爱之人的未来,这样的人也是畜生。

  禅院惠想起里见町小院子里住着的几个孩子,和竹内满月差不多年龄。会读书写字,也有一门技艺傍身,只要有他禅院惠在就不会无家可归。如若星浆体的替代品是他们中间的谁,自己还会做这样的决断吗?

  怕是犹豫都不会有,直接放弃复仇。

  高崎的日光似乎能射穿黑影,禅院惠看着小姑娘的颈间的碎发和唇角的笑容,握紧的拳头又放开。放弃藏匿身影,走到了太阳下面抬头去往日晕旁边的薄云。

  禅院惠压了压遮阳的斗笠,在竹内满月面前蹲下,随手挑了两三枚彩椒。他不喜欢吃彩椒,这几个彩椒模样也不好,如果没有人买走怕是小姑娘要为这几个可怜的果子蹲到中暑。摸钱袋的手指克制着颤抖,给了二十个铜板。

  他对上了那双眼睛,乌黑里点着雪一样的澄亮,纯澈到令他害怕。

  听见小姑娘在他身后喊:“小少爷你给多钱了——”

  他没有回头,仔细想想自己昨天整整一天都没有吃饭。用袖子把红黄两色的彩椒擦干净,蹲在无人经过的巷角就这么生生吃掉。他不喜欢彩椒,一点也不喜欢,哪怕只是炖菜里衬个颜色,遇见五条悟之后彩椒就都进了那个人的碗里。蔬菜就该是苦的,带着点甜吃起来总觉得不伦不类,彩椒和胡萝卜这样的混在蔬菜怎么想都假惺惺。

  人似草木,沐浴同样的春夏秋冬,周期与轨迹却各有不同。比如辛夷树不能学桃杏,奢望花叶共枝,也不该去随意去改变谁的轨迹。他曾经盯着彩椒想,人不能活成这个样子。苦味的形状,鲜丽的外衣,畸形的味道,掉进锅里把肉和汤也拧成不上不下的料理,学谁都没学个完全,独独没有辛辣的特色,也不知道沐光生长的时候嫩芽踩着谁的脚印。

  被不喜欢的东西填满肚子,压过眩晕与疲劳。禅院惠探头一看竹内家的小姑娘已经去了织坊,仍然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着,被旁边年长的指导者敲了敲脑袋才重新专注起来。

  如果放弃——那他要怎么办呢?皇室对咒术师的牵制又要如何?秀德太子呢?

      即便江户的咒术师能在五条悟的带领下与将军彻底撇清,皇家这个余患仍要亘连下去吗?

  还有……这样的话,他禅院惠还是和五条悟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吗?

  突然间他不知道自己更怕什么。

  禅院惠看了看被他丢在脚边的果梗,窄窄的一条绿躺在地上,已经沾上了尘埃。路过的人不会看,也不会想这曾经结着果实,会有风雨烈阳欺辱,最后碎裂四野消亡天地里。

      你看,这就是四不像的下场。

      他不能活成这个样子,他有要完成的事情,即使不是为了复仇他也想……为五条悟曾经告诉他的那个自由的宏愿做点什么。

  这次出行禅院惠瞒着五条悟,回到咒术学院之后书信一封给加茂宪明简明扼要地表达了感谢,从此就把自己埋进了卷轴里。他知识浅薄,总有晦涩难懂的汉字,一直以来比起那些史书密谈他会用的咒具更多。更有古书附着着奇怪的咒力,会让人梦见满是哀怨魂魄的古战场。

  五条悟毕竟是御三家的家主,将军的委托与祓除咒灵已经足够忙碌,还要周转还称不上成熟的情报中枢得花时间盯着,更别说今年秋末还有御前比武要江户的咒术师应付。时间一下子被轧空,只觉得禅院惠从京都回来花的时间稍久了些,抽出空跑去学院看到人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那个纤细的身影像是被蒙了一层灰,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便消瘦了一圈。原本有些空荡的卧房里堆满典籍与卷轴,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桌角还点着清凉提神的香,旁边是皱褶难展的薄毯,和榻榻米一个颜色若是不留神可能都会踩到,里面窝着他的惠。

  海胆脑袋枕着坐垫仰视着突然造访的他,漂亮的眼睛里爬满了红血丝,眨眼的动作都迟缓了许多,慢吞吞地坐起身来:“五条?你来得刚好,我有事想拜托你……”

      疲惫到连声音都像是吞了砂。

  五条悟太阳穴都在跳,自己看着人完完整整启程去平安京,稍微忙碌了一个月不到没盯着人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这又是在给谁查什么?内心独断的欲望膨开,想要他干脆把学院的差事辞了算了。

  深吸一口气,缓和情绪:“惠尽管说。”

  “五条家的书库可以让我去看看吗?”

  “你要找什么,我帮你。”

  禅院惠沉默不语,他还不想让五条悟知道自己已经去见过星浆体的事情,计划出了曲折他理应自己想办法解决。从高崎回来之后他一直在思忖,有没有办法能够不要谁去做什么星浆体也能维持天元大人的稳定。比如把动物、或者独立意识较强的式神附着上血液情报送进去,可是相关的记载太少,咒院的藏书他翻遍了,仍是毫无线索。

  “是…是同六眼和十影术都无关的事情。”

  “京都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

  “禅院家?”

  “都不是…五条,我自己能解决好。”

  禅院惠铁了心不告诉他,五条悟也变不出第二壶毒酒灌下去。他把小老师身边散落的书卷理了理,给自己腾出一片落座的空间:“惠最近就是这个模样去给学生上课的吗?”

  话题的跨度太大,禅院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有什么问题吗?”

  手指戳上眉心转了转:“咒院要是缺镜子我明天就捐钱来,每个房间的四角都装上。惠,你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了?”

  禅院惠捂着脑门仍是茫然,觉得五条悟的脾气来得莫名其妙。有事相瞒难免心虚,可又急切地追寻每一个有生路的可能性,手指去拉五条悟的衣角:“所以五条,可以吗?”

  露出来的那一截手臂都压上了榻榻米的纹路,这小混蛋是怎么睡的啊。

  “可以,但是有条件。”

  “嗯?”

  一听见许可眼睛就亮得让人心疼。五条悟竖起食指摇了摇,认真地同他约法三章:“这段时间惠要住在我家、我的房间里。需要授课的日子我会送惠过来,结束了我会再来接惠回去——还有文书一律不能带走。”

  “可你频繁出入的话,会…”

  “没有可是,禅院家的学生要怎么想怎么说随他去。”五条悟强硬地打断他,挑挑眉言语间满是讽刺,“还是惠想当第一个累死在学院的咒术师,是吗?”

  言语间半是哄骗半是威胁,趁着禅院惠没睡清醒简单收拾了行李。小老师半梦半醒地拉着五条悟的衣角,没过一会儿带着暖意的手指就塞进手心,牵住了手缓步走过学院的长廊。

  休日仍有零星的学生在寮内流连,目睹此景都不敢说话,生怕被六眼抬手削了脑袋。向来严厉苛刻的禅院老师看起来毫无防备,黑发散了满肩,亦步亦趋,表情松弛下来透出几分易碎。一时间他们都不敢认人,甚至更想相信这是禅院老师的妹妹,遑论上前去打招呼。  

  挪窝到了五条家之后被逼着规律三餐,一到亥时就被五条悟从书房里扛出来塞进床榻里睡觉,可是禅院惠的精神状态却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差,像是一朵执意冬眠的花。刚来的时候还会对着房间里的丑屏风嘴角含笑,渐渐的表情都淡下去,再是开始躲闪自己的目光。睡觉的时候听话,可里衣太松散,所以五条悟也看到胳膊上那些近乎自虐的血痕。

  他看不见的重负压在惠的心上,已经要把人压垮了。可五条悟知道自己不能逼问,不能再在脆弱的小鸟脚上系石子。

  一晃到了十月,天气转凉入了秋,淫雨霏霏染红青叶。阴郁的天气加重了禅院惠的焦虑,深夜里醒来外套也不披一件又偷跑到书库去。翻书几乎一目十行,咬拇指的坏习惯变本加厉,嘴唇上干裂的死皮被撕得鲜血流淌,桌角的茶水碰都没碰,烛光下偏执的眼神里透着不安与恐惧,一边看一边念着:

  “要来不及了。”

  五条悟站在阴影里掐了掐眉心,犹豫片刻还是轻手轻脚地离开书房,钻回被子里装睡,等到天蒙蒙亮惠才浑身冰凉的躺了回来。呼吸不稳也只敢小口小口地喘气,像是生怕惊动了他。

  于是他竭力自然地翻过身,把不懂事的咒术师抱住。两个人都清醒了一整夜,好在至少他的体温是暖的。颤抖的眉眼舒展开,禅院惠在被子里搓了搓双手,呵了几口热气才去触碰环着他的手臂。惠大抵是真的相信他是睡熟了,面对他表演出来的依赖亲昵心中愧疚翻涌,嘴唇凑过来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睫,才放心地阖眸入眠。

  听见呼吸平稳下来,五条悟才睁开眼睛。消瘦的脸下巴尖得可怜,眼下乌青紧蹙着眉,梦乡里仍是思虑重重。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于是晴日来临之前五条悟便告诉禅院惠要出趟远门。临走前叮嘱他在找到想要找到的东西之前都可以继续住在这里,饭要照吃,会有人按时叫醒他去学院,不要想趁他不在就过昏天暗地的敷衍生活。

  丝丝缕缕都交待好,一向洒脱唯我独尊的态度细腻起来,听得禅院惠心里发慌:“是和将军有关的事情吗?”

  “没有,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惠就不要担心了。”

  过去十天五条悟仍没有回来,禅院惠也合上了五条家书库的最后一本书。他仿佛是落败的赌徒读清了小盅里所有色子的点数,沉没其中的时间与精力让他难以接受一无所获的结果。

  星浆体与天元,是死局。如若没有人愿意牺牲,那么曾经的守护者或与人类逆道而行。可难道就有谁是为死而生,人生苦旅一场只为成为无人铭记姓氏的基石。就连他们这些咒术师都没有多少人知晓天元的存在,史书记载了咒术师的牺牲却不留下她的姓名。好一个天元的名讳,是棋盘中央的星位,立命顶天,顺承厥意。

  咒术学院的学生下课之后四散离去。明天是休日,个个盘算着下山潇洒快活,而禅院惠不知不觉见又走到了天元的第三层结界前。三年前没膝的长草被推平了许多,随着步伐与踝骨亲昵。沉落的黄昏里他抬头去看六角结界里的神木,微光烁烁,却仍是一枚子,落在皇家与禅院家的棋盘上,是咒术界的命脉,也是用来与军权博弈的可怜筹码。

  干脆把这种东西……破坏掉?

  这样不就一劳永逸了?不然五百年后,一千年后……还是有人要为之赴死。

  他双手交叠,十指微曲,影子在脚下卷成漩涡,几乎就要召唤出式神来。

  “禅院惠,不要冲动,你是伤不到我的。”

  结界里传出了嘶哑低沉的女声,霜岁五百载,那声音几乎如同利爪撕裂磐石般刺耳失真。

  十影的咒术师眯起眼睛,暗暗惊讶天元仍拥有完整的自我意识,还是固执地从影子里取出长枪:“不试试怎么知道?”

  “这次可不会仅仅流血灼伤了,而今你对吾辈抱有杀意,不是吗?”

  “的确,我是对你抱有杀意,毕竟我不会每五百年就要吃一个人。”

  “禅院惠,我只是不想与曾经自己保护的世界为敌。如若区区动物和式神能与我同化,我或许成为更可怕的存在。你心中明了,错不在我。”

  是啊,天元的存在不是错,要赴死的秀德太子或竹内满月也没有任何罪。只是天元在他眼中更不像人类,这才起了屠戮之心。

  “你消失,更多人会更自由。”

  天元回答道:“孩子,可也会有更多人死去的。”

  少数人的幸福在宏世浪潮里微不足道,用一来换无穷,珠玉也会被海砂的意愿淹没,如同那时的她,如同那之后每五百年的星浆体,“我不想伤害人类,包括你。”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你还不到十九岁,想不出来办法很自然。我快要五百岁都不知道要如何破局,为什么不把这一切交给下一个五百年的咒术师去思考呢?”

  因为会有人活得辛苦。

  有人被束缚,广阔天地囹圄枯井,本心被利用,骄傲被沉淀,羽翼被镣铐所囚,本该洒脱鲜活的一切都无法拥有。天元五百年一轮,再过五百年或许就没有将军也没有天家,可他们咒术师只此一生。

  他可以不复仇,可以背负对亲人的歉疚度过余生,可他已经是局中人了。那些美好禅院惠都可以不要,但是他希望那个人可以拥有。

  怎么可以无解,怎么可以没有办法。

  五百年够长了。既然没有办法,那他就杀了天元。

  禅院惠握紧手中的长枪,召出鵺来。长鸣与雷电撕碎绢绸般的月光,夜风四起秋草尝腥。五百年对于当年改变格局的咒术师不是衰弱,蕴含的力量与生机也不曾是强弩之末。对付结界师寻的便是阵眼,偏偏高度近似通天,天元的结界近似一个纯度极高的咒力结晶。

  如果天元覆灭,国土之上咒术师现有的一切都会解构,推翻重来。这固然可怕,但也不会有人会去想握一把混沌紊乱的双刃剑,那么咒术师便也不会被谁利用了。  

  哈,他几乎笑出声来。心里想着镌金的未来,可胜算根本看不到,这场战斗大概会是徒劳一场。

  禅院惠与结界拉开距离,高处下坠脚步趔趄,双手握成拳,望月的眼睛几乎要渗出血。天元栖身于古树,而古树亦有影子。

  这天下的影子都在他的术式范围内。禅院惠站在暗影中央像是站在风眼,野草被咒力震出一个圈印,要把什么怪物从另一个世界里倾倒出来:

  “布瑠部由良……”

  柔软的日子过久了,已经快要忘记自己该以命相搏。

  

  向死的咒言咏唱被生生打断,声音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出现在身后。

  “惠?”

  短短的三个音节,杀意与癫狂霎然褪得一干二净。禅院惠几乎愣住,涌动的咒力平息下去,他转过头看向来人。

  “五条……?”

 

  那是五条悟没见过的招式,直觉危险便闪身上前阻止。禅院惠伤得不重,对阵天元更多的是疲惫。五百年前的结界师并不主动出击,而他提起精神防备也躲避掉大多的攻击。只是伤口刁钻,伤在额头与脚腕,旨在限制视野与互动范围。

  六眼出现的那一刻结界也停止了反击,山林里明月如洗,唯夜风萧索。

  他咽了咽喉咙,抬手擦去流进眼睛里的血:“你怎么来了?” 

  不等五条悟回答,一个矮小的身影便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斗笠上覆着的薄薄面纱都飘了起来:

  “唉,怎么突然就跑没影了呀……”

  来人看向禅院惠,又被吓了一跳:“伤得好重……这不是几个月前买菜多给了十八个铜板的小少爷吗?”

  

  黑头发,大眼睛,笑容傻气。

  是竹内满月。

  

 

 

 

 

(3)

  “具体的事情我已经听这位大人和我说过啦——”  

  “总之,就是我一个人死掉……不,是去同化,会有很多人获得幸福和自由,对不对?”

  “我想了想,我是愿意的,就让我去吧。”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嘿嘿。”  

 

 

  少女的声音很轻,坐在结界外的巨石上,抬头看向夜空里的明月。结界位于高处,视野宽阔,向下一望仍能看到江户城点点未熄的灯火,如繁星倾涌。

  “江户可真漂亮呀。” 措辞和言语都轻快,埋着稀松平常的期待。仿佛她不是来赴死,而是一场单纯的出游。

  禅院惠咬断一截纱布给自己包扎伤口,坐在草地上看了看竹内又望向五条悟:“怎么回事?”

  银发被月光涂上疏离,六眼的咒术师站在几步外,想去回应那孩子眼里脆弱的绝望却如鲠在喉,千回百转变成了一句道歉。

  “抱歉,惠。是我干涉了你。”

  五条悟知道了。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也知道了自己做不到的懦弱与后悔,然后代替自己下了最后一步棋。面对那些天书般的卷轴与无坚不摧的天元他都不曾绝望,而五条悟的决断彻底堵死了最后一丝生机。

  就连五条悟也要放弃吗?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内心深处像是被紧紧攫住,嘴唇发抖啜嚅:“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知不知道她……她就要结婚了。她有家人,有朋友,在那里生活得很好……”

  “五条,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沾着血的手指陷入草泥里,她不该被牵扯进来,这不该是她的命运啊。

  谁能抗拒这么沉重的宿命,知情之后就没有选择了。骄纵任性如秀德太子,每次生辰日也只是叹息“为什么我只能活到十五岁”,连一次“我不想死”都不曾说过。

  惠很聪明,很强大,却也很迟钝。迟钝太晚领会杀人的含义,太晚明白过来复仇的沉重,或许到现在也不明白爱是什么,直到以自己的意志抵上他人的咽喉才知晓内心深处的柔软。  

  可这样下去惠是没有办法获得解脱的。

  被伤害的觉悟总是压过伤害人的觉悟,惠看不到自己的无辜,总是盯着白纸上的一滴墨。说他自大也好,残忍也好,这件事总要有人来做。五条悟的确不曾亲手杀人,固执地守着作为咒术师的原则。可人不该推卸逃避那些从指尖划过的罪孽与血腥。

  这世上总有人死,总有人冥冥之中因你而死,为你而死,沾不上手指的红也会染到灵魂上。在初遇的那年冬天五条悟便想明白了,想要站在这个孩子的身边,不能只是一味地想着拉他去见光明,要蹚过鲜血去尝相同的悔与苦,去做同罪者。  

  竹内满月看向绿眼睛的咒术师:“您是叫禅院吗?很好听的名字,可以写作善因呢。您是在为我难过吗?”

  禅院惠抬起头,嘴唇张了张,又紧抿了一下:“竹内小姐,你听我说……你可以选择不去的,这和你没关系。不管五条和你说了什么,你按照自己的的意愿来。”

  少女笑了笑:“那位大人没有强迫我哦……实际上,我也不期待您所提到的婚礼。能够离开高崎,我是开心的。大多数人一生,比如我的父兄,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那座城。”

  乌黑的眼睛里没有眼泪,满是洒脱,从石头上跳下来还转了一圈:“对于我来说嫁给那个人实际上不如要我死掉。而且…禅院大人,这世上有多少人能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呢?”

  女孩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秋蝉薄薄的翅翼:“我认为这是一种幸运呢。”

  黑发的咒术师愣住了,能够选择死亡是一种幸运?

  内心深处他似乎是认同这句话的。

  “还有还有,本来呢今天五条大人只是带我来看看那个…天元,他没有要隐瞒您的意思。”小姑娘抬头看了看月亮,“但是也见到了您,我很满意。今天也是满月呢,我没有其他愿望了,今天应是个赴死的好日子。”

  星浆体准备好了,可是禅院惠还没有准备好。他下意识地看向五条悟,满月也落在翠色的眸中,目光里尽是恳求,想要五条悟拦住她,可是五条悟却摇摇头。

  “惠,这是选择不是牺牲,你明白吗?”

  禅院惠看着竹内满月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影子都是轻盈的。他不明白呀,这样多孤独,骸骨也没有,算不算是永远都无家可归。什么选择什么牺牲,禅院惠从不知道自己心底有这样的天真,无法接受别人或许是为了自己的愿望而死。

  方才与他交战的结界平息了下来,静如琉璃。竹内满月的手指轻而易举地穿过了曾经灼伤他的屏障,内心最后的希冀也熄灭,她真的是星浆体。虬结的树根裂开一道缝隙,足矣收纳一个人的大小。他听见低哑的哀叹,原来谁都不愿意如此啊。

  进入结界之后的竹内满月没有直接走向那道缝隙,而是对着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少爷,谢谢你为我难过,我真的是自愿的。人……大抵是因选择而自由的吧。”

  小姑娘丢掉斗笠,月光最后一次照耀在那乌黑的发上,身影没入了树根的缝隙里,再也没回头。

  六角的结界徐徐扩散出如虹的光彩,把寒山上所有枝叶都映得妖冶,咒术界的稳定终究还是立在了一个人的死亡上。至少在这个五百年里皇家再也无法以星浆体相挟去索要谁的庇护、或者去束缚什么,选择权重新回到了咒术师的手中,同时禅院家与皇室勾缠的线也就此斩断,背倚的特权也将化为乌有。

  禅院惠拼命地想着这一切的好处,想从逐渐爬上心脏的窒息中获得解脱。可是他知道他虽不是一切的因,却皆因他的愿起。这一次他不是刽子手,而是那种藏在幕后的阴险喉舌与得益者。他想要的复仇要结束了,料想的畅快也罢轻松也罢却没有充盈过来。

  他侧过头去看五条悟的眼睛,想在那双湛蓝的眸子里看彩虹,而那双漂亮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映出他颊边的一滴眼泪。

  你为什么要看着我呢?我该笑吗?

  “五条……”

  “我在。”

  “五条。”

  “我在的。”

  禅院惠不停地念着五条悟的名字,五条悟也耐心地一直回应他。冰凉的手上还沾着血污,他太想抓住什么还是去碰五条悟的手,然后紧紧地握住。

  一定是山上太冷了,因为是秋天了啊。不然他怎么会发抖,颤得声音里都沾了哭腔:“可不可以抱一下我,冷。”

  五条悟把他抱了起来,他便伸手环住脖颈,整张脸都埋在衣襟处。平日里所有尖锐的刺都褪了个干净,像是一个伤在肚子的动物,脆弱无处遁形。

  “惠要回去哪里?”

  环着自己脖颈的手指颤了颤:“你去哪我就去哪。”

    五条悟便把受伤的动物抱回了五条本家,想把惠放进被子里,攀在身上的小孩却怎么都不愿意撒手,垂着眼睛说:“还是冷。”

  拉着手连衣服都不好脱,扔掉外衣的时候稍稍挣开的手,又在下一个瞬间环上腰,怎么看都是受惊过度怕到不行的模样。可五条悟不太明白,禅院惠是在怕什么。这件事他知晓自己算得上僭越,可惠没有生气,反而是更加依赖他。

  两个人躺进了柔软的床榻里,抵足相拥:“惠,还冷吗?”

  脑袋仍是埋在他的胸膛出,小声喃喃:“冷的。”

  他只好把人搂得更紧些:“一会儿就暖和起来了。”

  禅院惠终于抬起头看他,漂亮的眼睛望着他,舔了舔嘴唇:“那你可不可以亲一下我?”

  带着温热呼吸的亲吻落了下来,把干裂的嘴唇润得艳红。他吻得重,也吻得深,想要那双碧眼睛为他蓄起泪水,把心中所想所怕的一切都洗去。

  睫毛上挂了泪珠,嘴角微微弯起,努力挤出笑:“还要亲…”

  他们交换着呼吸,抱在一起唇齿相贴。惠总是亲不够,抓着他的手用鼻子去蹭喉结,像是一朵任人采撷的花,还要伸出柔软的茎蔓勾住手指,邀人去欺折。

  “惠,再亲我就停不下来了。”

  “……那就不要停,你还把我当成小孩吗?”

  说着那暖了几分的手指轻轻捏住了五条悟的衣领。碧泊似的眼睛望过来,宛如被秋雨淋湿的青竹叶。风醇柔火,烛影摇摇,映着禅院惠发红的眼角,绵着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委屈。

  “……你是要拒绝我吗?”

  五条悟望着禅院惠的眼睛,无端想起了确定关系之初的那个冬天。禅院惠也是这样,软着声音垂着头和他说“做吧”,可明明心里是害怕的,甚至对感情也不甚明白。那么现在呢?现在的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也有不安。惠从那个星浆体的身上到底看到了什么,到底在怕什么呢?目光里没有这些复杂的答案,但却剖白出依赖和索取的欲望来。现在的惠需要他,很需要很需要他,像是在求救一样地希望他能拉住他。

  于是他叹息着说:“我怎么会拒绝你呢……”

  被窝隆了起来,把邀约的花压在身下亲吻。细软的手指抚上后脑,一下又一下地拉着他的头发。

  “头发……很漂亮。”

  “惠很喜欢吗?”

  明明没有喝下奇怪的酒,今晚的禅院惠仍是有问必答:“喜欢。像是月光落在雪上……” 

  他看着指尖的银发,或许这就是让他无比亲近五条悟的原因。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小院子里的那些时光,静谧而平缓,宛如永远不会汇入江河的溪流。人的一辈子原来也可以这么短,短到令人害怕。现在的他拥有的太多了,如果生命是一个失去的过程要怎么办呢?他现在是自由的吗?应该是的,只要他想他或许也可以随时准备好迎接死亡。

  那些向死却无法死去的时光,再也不会流淌回来。

  这是他的自由。

  五条悟笑了,面颊贴上他的手背:“惠喜欢就好。”

  他又伸手去抚眉眼:“还有你的眼睛,很好看,有时候又感觉有些吵……”

  “眼睛怎么会吵啊?”

  “五条你好像一直都有话要和我说,被你看着会觉得吵。”

  五条悟没藏住笑声,低头亲吻他的额头与睫毛:“还有更温柔更可爱的话要和我说吗?”

  “嗯……我相信你?”

  “哈哈哈,又不是要去出阵打架……”

  禅院惠皱着眉仰头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像是汪了一叶酒,无措又迷茫,缓慢地眨眨眼又重复道:“我相信你。”

  这一次五条悟没有再笑了,拇指贴着他的脉搏,他喜欢的那双眼睛只凝视着他,俯身落下一个吻。

  “我明白了。要是惠太疼了想停下下,我不听你的,就让玉犬来咬我吧。”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水珠扑簌簌的下坠,从被月光眷顾的云端落向大地,交织融合,缱绻地等待被大地接纳。钻不出庭院的秋风像是在哭,却也只是低声啜泣,最后呜咽着叹息,接受与雨水相拥的命运。雨意绵绵,囫囵了爱语,乌云也曾迟疑,收敛着给谁反悔逃离的机会,终究还是下了一夜。

  被汗水濡湿的头发交叠在一起,后背贴着胸膛,温暖而亲密。他的惠很瘦,抱起来有些硌,平日皱起的眉舒展开来又会露出些稚气,总觉得还是初识没长大的模样。学会了依赖,喘息的时候还在摸索他的手,亲吻他的掌纹上的命线。

  “五条……”

  那声音哑了些许,听得人心痒。

  “我在呢。”

  “你不许后悔。”

  这是什么话啊,仿佛是惠把他糟蹋了一样,他几乎要笑出声。但还是好好配合着怀里的人点点头,挠了挠手心:“开心还来不及,我怎么会后悔。”

  “……也不许再帮我做决定。”

  “这是最后一次。”

  “还有……”

  “嗯?”

  抱着的身躯弓了起来,声音很低很小,但是每一个字他都听清了。

  “你不许死。”

 

  惠是在怕这个吗?却好像又不是这样。为什么不说一句“不许离开”,而是“不许死”。惠心里还藏了多少事情不敢告诉他。这到底是多坏的一个小孩,总是不说他最想听见的话,还要用折纸的刀刃扎他的心口。  

  手指把攥紧的手心揉开,十指相扣:“那惠也要答应我,不后悔,不做轻率的决定,也不许死。”

  禅院惠始终没说过爱自己,他不强求。在一起的人也不该计较谁爱谁更多,只是论心他是那个更怕失去的人。诚然他是这世上最强大最聪明的咒术师,却没有最强大的心脏。抱着所爱之人像是抱着一捧会化的雪,心还是会疼。

  惠,你别离开我呀,一起都要好起来了,不是吗?

 

 

 

 

(4)

  那个雨夜里禅院惠做了一个梦,一直梦到很久很以前。

  梦见父亲和母亲牵着自己在街上走,小城里办着祭典,明月当空人间繁华,三岁半的自己差点被苹果糖黏掉了牙。他捂着腮帮子掉眼泪,父亲还在嘲笑他。最后还是母亲把他抱了起来,用零钱买了个鬼面戴在坏心眼的男人脸上,又用小风车哄他开心。

  他还记得风车是和苹果糖一样的颜色,薄薄的一层红,轻盈又漂亮。在知道血是什么颜色之前禅院惠是喜欢过红色的。那时候他们住在里见町,生活富足有家可归,他一直没有朋友也不觉得孤独,孩子的世界很小,有父母陪伴便觉得满足,有故事听便会觉得黑夜不足为惧。

 

  直到他四岁,开始能看见“怪异”,开始能看见咒灵,开始发觉自己的影子会流动,比手影会钻出小狗。懵懂间禅院惠消化着晦涩的术语,他的母亲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咒术师,而他的父亲没有咒力,不曾看见那些可怖的咒灵。

 

      也就是在四岁他知道了禅院家——自己的姓氏上落着多么沉重的一把锁。

      禅院,是父亲的出身,也是这几年来那些飞檐巷角淌向家门目光的源头。

      他用小小的头脑烦恼着,什么忙也帮不上也认真地烦恼,怎么办呢,要怎么办呢?他和他的父母似乎都和大多数人不同,也因此怀璧其罪。

  深夜里也睡不好,朦胧的睡眼望见房间里的烛光,小心翼翼去拉母亲的衣角:“我是不是给父亲母亲添了很多麻烦啊?”

  他不记得自己是一副怎样的表情说着这样的话,倒是做好了被丢掉的准备,毕竟父亲没少说自己是从狼嘴里抢来的孩子。

  “惠不要想这些啦,妈妈会想办法保护惠的。”

 

  

  可是禅院惠清楚的,在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过稳定居住的家,收拾行囊离开了里见町,每一天每一天都在路上。母亲与父亲会在当地接委托,筹得路费,最落魄的时候甚至在守墓人的小屋里过夜。冬风呼啸,像是千万冤魂缭绕。人本能的畏惧死亡,畏惧“那个世界”的一切,禅院惠也不例外。

  那时候妈妈告诉他,坟墓并不可怕,因为坟墓里埋的都是一家人。

  禅院惠的那双绿眼睛来自母亲,但是母亲的眼睛要更温柔更坚强,像是藤蔓筑起的玉墙,庇佑着他让寒冷与恶意统统投降。

  虽然父亲只是在旁边不耐烦地说:“刮风有什么好怕的。”

  嘴上这么说,父亲还是把他们母子两人搂在怀里,像是一只在悬崖顶端筑巢的鹰长开翅膀,把两个人都当做需要哄的孩子。

  “所以,所以家人都会埋在一起吗?”

  母亲的声音很低,努力去抚平他的恐惧:“嗯,即使一前一后走,也会在路上等待着。惠如果害怕,就把它想象成一个每一个人都会去的、温暖的归宿就好。”

  模模糊糊的一个想法深埋在了禅院惠的心里,家人就是要埋在一起的人。

      他以后也要和深爱他的父母埋在一起。

 

 

  颠沛流离的日子一直到他六岁,禅院本家找了上门来。

      风撞着纸门,像是他曾畏惧过的潮水,要把这个小家庭彻底淹没。他听见桌子被掀翻,茶杯撞上门框摔碎,也记得母亲灰败的脸色与父亲的怒火,他放出影子里的小狗去咬那个不速之客。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禅院惠察觉了:每当他想为谁去做什么的时候,总是会惹来更多的麻烦。那年他被带去了禅院家,因为只要他愿意跟着那个老头子走,就不会再有人受伤了。

  父亲望着禅院家的人目光阴鸷。母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握住了他的手,那双手颤抖着,手心微凉但仍有温度,最后抱了一下在他耳边轻轻念道:“惠,我们一定会带你出来,你要活下去,要等我们。”

  禅院家的人只是笑:"野狗之志,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礼仪,肃静,与苛刻的训练。

  他一直相信父母会来接他,每天每天望着禅院家的高墙,就算训练到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一心一意地盼望着。可以少吃一点饭,少睡一会儿觉,越想要房间里永远亮着蜡烛,生怕禅院甚尔他们来的时候找不到自己。

  禅院家的人对他并不好,不过这世界上又有谁该像父母一样对他好?禅院惠相信自己可以忘掉这种情绪,可以忍耐这一切不堪不公与侮辱,因为会有人来接他,把他缺掉的爱都补回来。

      高墙如同一面山,阻着背后千万颗死不瞑目的星星,于是他就盯着那面墙,替那些星星眨眼。

  直到一年后等来了父母的死讯,尸体就地一把火烧掉,骨灰洒进河流里,连个坟墓都没有。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指骨正被所谓的"老师"踩在脚下,细密的冷汗爬满额头却还是一声不吭,啜嚅着声音细如蚊讷:

  “埋在哪里了......”

  “你耳朵聋了吗。没有坟,烧了,有骨头也被鱼吃喽,现在估计已经是鱼粪了。”

  “哪条河.......”

  “说什么呢?我听不见。”

 

  禅院惠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暴起一脚踢向男人的裆下,顺势压到用手肘与膝盖去撞腹部,抄起体术训练常用的短刀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扎进左肩胛骨:"哪条河?"

  父母的死讯似乎剥去了他的理性与同情心,如果浑浊的瞳孔也能成为一面镜子,他想在那一刻自己就是野兽。在男人交待之后他又掏出另一把短刀冲着小腿一刀扎穿血肉,用刀刃钉在木板的缝隙。

  他记得自己越跑越快,攀着树跳上高墙,翻出了囚禁了他一整年的禅院家。他放出玉犬黑,七岁的他还能坐在玉犬的身上,一路向前向前跑。

  他不用呆在禅院家了,因为他的爸爸妈妈不会来接他了。他现在要去他们的身边,去家人的身边,去死也没关系。家人是要埋在一起的人,禅院惠只想要他们做家人。

  与风和星星背道而驰,去找听也没听说过的河流。他去抓河岸的草,指缝里满是泥,慢慢又渗出血,冻到没有知觉。冬天他在街边揪行人的衣角,问他们:“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对夫妇,黑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天正年间地震多战乱也多。行人或许当他是乞丐,又或者天灾后流落街头的孤儿。没有人见过他的父母,也没有人见到尸体,或许真的一把火烧掉就此埋在了河里。骨灰该是什么味道,玉犬能找到吗?

  不知道从禅院家逃出来过了多少天,又或者说是几个月,禅院惠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概念。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去了不止一条河流,仍然一无所获。玉犬吃掉路上遇见的恶灵,又替他偷来食物,似乎也知道如若此刻消散眼前的主人便会死去。最后他看着大海,想起来父亲曾经说:“所有江流都会汇入大海。”

  他还没来得及学会畏惧死亡,生命里的温暖与眷恋未能相扣成线牵住他,如若这世上真的有神明拥抱庇佑他,或许在七岁那年就松开了手,任禅院惠生生落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到底有谁把他当做天赐的恩惠了呢?

  绵绵执着,皆是向死。

  玉犬咬着他的裤脚,拼命阻止着他迈向死亡的脚步。冬天的海水很冷,没过脚踝与膝弯,麻痹神经诞生出无穷暖意,他想回家。

 

  再睁眼的时候他又回到了禅院家,方方正正的小窗落进光,影子压在地面上映出割菱的花纹,像极了牢笼。他在枕头上被扼住喉咙灌药,烧到意识模糊,他还是想去死。

  等到他十二岁那年在山林里看到血尽而亡的狼,他才知道寻找家是动物的本能,而他和那头狼也没有区别。他撞过木楞的柱子,没能死去,于是被戴上了枷锁。带上枷锁之后,又用手腕去摩脉搏,把手腕剌得血肉模糊,于是下一次双手就被制住。药与咒术滋养着破损的身体,灵魂一心一意地渴望消亡。

 

  死掉之后禅院家也会把他扔进海里吗?应该不会吧。

  只有想到这里,内心深处才会生出对孤独的恐惧来。即使如今回忆起来他也记不得在那间囚室过了多久,从那以后衣袖上便缀了铃。一旦反抗便浑身烧灼着痛,痛过之后又是刺骨的冷,恰到好处的折磨,不会放他去死。

  听说那个教他体术的咒术师被他扎瘸了,那之后他的“老师”便对他颇为忌惮,生怕冷不丁便落了个残疾。可耻的天赋让他一日比一日强大,百折不挠。

  他为什么要活着呢?他不会有家人了,死亡的尽头无人等待,没有人温暖他的尸骸。

 

  禅院直昭人不止一次试图拉拢过他。说咒术师的强大依赖于负面的情绪,愤怒与厌恶都没有仇恨长久,这一切都是为了要让他强大。

  苦口婆心的做派尽是冠冕堂皇,不过是想要他当一条更忠心的狗。最后看劝说不住,又怕自己精心栽培的棋子过早夭折,便给他施舍了希望。

  “当年带你走,我给了他们五千两黄金,是他们没命享福花钱。我把你五千金买回来,那你攒够五千金我就放你自由,如何?”

  “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禅院直昭人看向他,似乎是在他的眼睛里找生机,最后扔来一封信:“我也不是残忍之人,你自己看吧。”

  双亲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终焉与不能再相逢的未来,留下了一家三口曾居住过的小屋,与禅院家交换了“束缚”,换他每年七十天的自由。爸爸最爱妈妈,妈妈也最爱爸爸,他们是在短暂生命中选择了彼此的家人。而爱里面一定会有抛弃,即使被两人深爱着,于是他成为了弃子。

  “我们会想办法救你出来,一直努力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惠,你也不要轻易放弃。如果没有再相逢的那一天,也要记得选择一个被爱被温暖的未来。”

  信的最后一页是父亲的字,飘逸潇洒,那个放肆轻视规则的人也没有什么新鲜话:“你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恩惠,我们会想办法夺回来。”

 

  禅院惠选择相信没能兑现承诺的父母,努力地去选择。

  他去选择家人,没有血缘也没关系,一起生活过埋在一起就是家人了。那个冬夜里的话成了偏执的心魔,只要葬在一起就能成为家人了。五千两黄金把原本九尺二间的居室改装成了气派的宅邸,或许在父母心中,他们的孩子会拥有无数亲朋好友,气派又落拓。

  他没能心无芥蒂,仍是偏执的去复仇,也因此背上了更多的悔。

 

 

  ——“选择一个被人爱被人温暖的未来。”

  所以五条悟是爱他的吗,他是爱五条悟的吗?

  这样的年纪撑得起爱这样的词语吗。

  

  五条悟为什么这样强大,他心里是否有比自己更多的恨,装着更多的影子?五条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总是以一个拯救者的姿态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在想要还给五条悟一条命的时候,他似乎也忘记了对孤独死去的恐惧,所以这样的感情算什么呢?

  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吧,如果爱里面一定会有抛弃,他绝不会抛弃五条悟,所以这不算爱。

  如若是家人,他们死后也无法埋进同一方墓碑里,他们不是家人啊。

  如今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再没有仇恨在他身上流淌,那么他们未来会怎样呢?

 

 

  其实他也有五条悟不知道的秘密,那个雪夜不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在他十二岁那年,夏蝉喧嚣的平安京,他曾爬上樱树偷偷向外瞧来来往往的咒术师。那时禅院惠看见了盛夏里的一抹雪,似捉不住的风花。左三阶松的家纹,六眼的继承人,无法抹杀的大树幼芽,影子没在足下,宛如没有阴霾的月亮。

  这个人的出现就像是一份礼物,就连相识都是在他生日的那一天。

  或许五条悟觉得是他救了他一命,可在禅院惠看来那个雪夜他是把最宝贵的礼物抱回了家,于是他拥有了更多的喜怒哀乐,拥有的鲜活也拥有自由,是他生命里最干净的东西。

  这也是一种钟情,向死的人寻到了自己愿意奉献生命的人,即便他不敢称之为爱,也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沉重的心有所属。

  生命是最珍贵的来自父母的馈赠,他曾后悔活着,因为无法选择死亡。

  如今他却敢想,他这一生无论有怎样的结局,光鲜也好平庸也好,或者说归于泥沼,遇见五条悟都是最好的礼物。肢体缠绵的夜晚里他想,月亮啊月亮,告诉我你的阴影与暴戾,告诉我你的不堪与丑恶吧,可是偏偏到最后都那么温柔暖和。

 

  他想被他利用,想被他杀死,可又想多和他过些日子。他可以为这个人去死,为这个人向往自由也为这个人勇敢,因为他会永远拉住他的手。这世上的一切都能用束缚去解释,他的心太窄,理解不了大义与未来。他可以为五条悟而活,五条悟想要的,只要他有他就给。如果没有,他就去抢。

  

  

  他的梦境结束于那年不曾望向自己的海,又在温暖的凝视中醒来。

  “醒了?”

  似是梦和现实连接在了一起,他望着那双眼睛入了迷,直到手指伸过来晃了晃才回过神。他不自觉地用被子掩住了脸,闷声回答:“醒了。”

 

  “有没有哪里痛?”

  他摇了摇头:“不痛。”

 

  五条悟的问题和江户的雨一样没完没了:“今天学院是休日?”

  “嗯。”

  “那再睡一会儿吧。”

 

  禅院惠揉了揉眼睛,还是坐了起来:“你今天就没事了吗?”

  五条悟闻言笑容又灿烂了几分:“有呀,今天我要陪惠啊。”

 

  “不正经。”他该是习惯五条悟这副模样,还是瞪了他一眼,只可惜没什么杀伤力。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再过几日我要去一趟平安京。”

  “惠是要把星浆体的事情汇报上去吗?”

 

  禅院惠否认:“是皇宫例行的净化祓除。再过一个月就要休朝,学院也要放假了……”

  鲜甜的雨气从窗沿里渗了过来,他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倏然有些紧张。

  “我是想说……今年我不回里见町了。”他垂下头,把手边的被子攥成一团,“五条。今年……我想和你待在这里,可以吗?”  

  五条悟揉了揉他的头发:“当然可以!江户的新年热闹着呢。”

    

  于是庆长七年,禅院惠第一次没有在新年回里见町。车马遥遥,他买了许多礼物精细包扎,给每一个孩子和老人写了长长的书信道歉。他不是没有时间,也在信中撒了谎。他心中的重负压久了便也不觉得沉,却不想回家面对他的家人。

  多么奇怪,过往多少年他杀过的人自己都要数不清,却从未如此厌弃满手血腥的自己。而按照计划,星浆体已经同化的消息要到开春才会传回平安京,那之后还有的要忙。

  秋末的比武在江户城如期举办,声势浩大。先是木刀比试的武者,然后才是咒术师。五条悟安排的都是体术精进的人参试,除却变换形态的咒具引人注目,没有掀起多大波澜,算是把那位将军应付了过去。只是来年秋天就要换到平安京天皇脚下御前比武,他暗暗替五条悟担心,希望不会追加更加刁钻的要求才好。

  学院冬歇前最后一次授业还有不少学生给他送来了新年礼物。老实一点学生乖乖展示咒术精进的成果,狗卷苑就是其中之一,送来一束春夏的花枝。紫色的眼睛盛着自满,等待着夸奖。禅院家的那个学生则是带来了本家的名帖,请他大晦日归家祈福,自然是被他干脆利落地拒绝。

  里见町的孩子老人也寄来了信,虽有不舍却也没责怪,只是交代他春夏一定要回家,两个小姑娘已经练出漂亮的针脚,饭馆也偶尔肯让混小子掌勺小菜。

  冬雪绵绵的日子里,似乎秋天的疤痕慢慢长好。他忘不了树根缝隙所吞没的女孩背影,却也渐渐不再觉得那样沉重。幸福该是能战胜苦痛,他还有五条在身边,他只要跟着五条悟走下去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要考虑不了。禅院惠告诉自己,他总有一天能够面对这些,一切该有尽头,他只要和五条悟走在一条路上就可以了。

  日子过得缱绻,下雪的天气也适合缠绵。烟火砰砰把夜空照亮,屋檐坠下一滴雪水,便是新的一年。五条悟抱着他坐在屋檐下,看晴夜里的月亮与花火,多么奇怪,听着这个人的心跳,就能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仍能在这世上行走。

  他听见五条悟问他,过年会不会想父母。

  他回答说想是没有用的。

  紧接着他好奇地问,那五条你想过吗?

  五条悟手指还在玩他的头发,说刚刚突然有点想,想要他们见见你。

  那之后禅院惠问了一个几乎令他后悔终生的问题——

  “令尊令堂是怎么……去世的?”

  嘴唇一张一合,升空的花火他听不见了,屋檐雪水结冰的声音他也听不到了。所有升空的星星仿佛都坠落,熄灭归于暗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只知道胸膛里快要拼好愈合的心再次被扯碎。

  或许是他的脸色过于吓人,五条悟手忙脚乱地又哄他:“对不起啊惠,新年不说这些旧事了,我们许个愿吧。”

  “嗯,好。”

  他手指发凉,血液仿佛都在逆流,眼中晴夜黯淡。

  

  怎么办啊,五条。

  你生命里唯一的不幸又是因为我啊。

  可是我不想放开你,除了你我还能抓住什么呢?

  怎么办啊。

 

 

 

 


-未完待续-

BGM:哀歌-平井堅


后记:

写咒术学院门生的衣服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BLEACH里真央灵术院的制服,小时候看的时候就好喜欢。考虑到高专的空宿舍的数量,推想曾经繁荣过。

高崎在群马县,是不太重要的地点。星浆体的替代品可以想作类似 骨髓捐赠与器官移植的配型。彩椒那段是发挥了一下公式书设定中惠不喜欢红辣椒的部分。打大纲的时候没想到jjxx真的会把天元放出来T T我一直希望天元或者脑花是邪恶潇洒大姐姐的 又被打脸了。

再次warning本文剧情线很稚嫩,请有心理准备不要期待过多

五伏感情线是1V1,虽然原创人物设计出来都是有用的,但是都不会和两位主角有什么感情上的纠缠(烟)

再有三更完结,朋友们我要提速了,下周见。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如果有评论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BY 林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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