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喜欢我的故事,愿幸运与温柔眷顾于你。
倘若你不喜欢也没关系,因为这也不是写给你的故事。

五伏/雪路折花-[承上]

五条悟X禅院惠,前世双家主if  本章1.2w 前篇走→

Summary:可以握住我的手吗?





(1)

      重逢来得比两人想象中要早。

      半旬后的晚夏,五条悟随着五条本家前往平安京谒见天皇,参加清凉殿的七夕之会。即便将军幕府势力逐年壮大,作为世人眼中“神的子孙”的天皇仍是唯一能够主持并举行祭祀的人选。

      御三家也借此机会在禅院本家聚齐,觥筹交错间明枪暗箭,赞美里掺着讥讽。五条悟听见禅院家的老头子话中带刺说五条家是军权的走狗,五条家则是不动声色地回敬禅院家固步自封的废物,加茂家二十岁的新家主加茂宪明话术尚不熟练,抿着狭山茶,扮演左右逢源的搅屎棍。

    他看着红瓷茶杯里的倒影只觉得无聊透顶,偏偏此时的他还是聚会的焦点。加茂家尚未有继承家族术式的人出生,明面上五条悟是这个时代里御三家唯一拥有家族术式的咒术师,谁都好奇六眼与无下限能做到什么。

      细密的绷带把他眼中的情绪藏得很好,他是擅长应付这种谁都没说真心话的场合的。禅院家的底牌无人知晓,这样的场合自然也找不到禅院惠的身影。此刻表面拙劣的恭谦不过是半蹲着蓄力,为了以后跳得更高睥睨他人。

      蝉鸣过于聒噪,芜杂心绪间他有点想念那个别扭又好懂的咒术师。身体比理智更早一步行动,在偌大的宅邸里试探性的搜寻禅院惠的气息,咒力筛过杂乱的流脉,盖过天地间的草木生灵,居然还真被他找到了。

      啧,藏得真够深。 

      于是等到日昳会面结束,出了宅邸五条悟便打发走随从与老家主,绕着禅院家走了大半圈,踩着行道旁的樱树蹿上墙,对着小院里正看书的小咒术师喊:

      “惠——!是我——!五条悟——!”

      禅院惠坐在背阴的和室里,穿着还是老气横秋的素色和服,不同的是这一次和服上绣了禅院家割菱的家徽。两只毛茸茸的玉犬依偎在身侧,像是捂着一块冰。惠的体温偏凉,冬天睡在同一个被窝里也总是暖不热,这样的体质到了夏天便格外招人喜欢。

      回答他的是竹帘被掀起后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那他在里见町听到耳朵起茧的铃响。踩过木阶与草地,手里的书卷还没放下就跑到了自己面前。

      头发长了些,也长高了不少。盛夏应被嘉许,阳光多么好,连禅院惠望向自己的眼睛都比往常要明亮,盈盈宛如青叶,凝视了许久。

      “五条?”

      “是我啊!怎么了,看入迷了吗?”

      他从墙上跳下来,禅院惠又向前迈了几步想要扶住他,看起来格外紧张他。

      禅院惠没有回复他的调笑,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方才见面的喜悦仿佛只持续了一刹,便凝成了一股说不出姓名的失落。

      五条悟有些疑惑,伸出手在禅院惠眼前晃了晃:“怎么啦怎么啦,惠不欢迎我吗?”

      “没有。”

      冰凉的手捉住他的手腕,拉着他让他在廊下坐好。

      他听见禅院惠深吸了一口气:“你的眼睛怎么了,受伤了吗?”

       ……

       ………

       …………

      说起来自己这副遮住双眼的模样禅院惠是没见过的,自己也没有必要在那个小镇里遮住眼睛。在那个被惠捡回去的雪夜里,处理伤口时常用的绷带便被认作无用丢掉了。不知不觉他自己都忘了,大多数人看到这副姿态都会认为这是个伤者,而非六眼的咒术师。

      这是在担心他吧?五条悟想,所以现在是坦白自己没受伤呢,还是趁现在卖个乖呢?

      “喂,很严重吗……”

      机敏如五条悟选择装瞎,故作柔弱咳了几声:“嗯……出了点事故,所以眼睛看不到了。但是六眼的能力还在,我还能生活的。”

      为了装得更像一些,五条悟刻意在虚虚抓了一把空气,摸索着衣料才握住禅院惠的手,又故作强势地说道:“没事的,我还是很强的,惠不要担心我。”

      禅院惠似乎格外吃这一套,没挣开他的手,只是垂着头声音也小了下去:“……以后都不能恢复了吗?”

      五条悟继续他的谎言,佯装懊悔揉了揉太阳穴:“唉……是我大意了。”

      交握着的手被捏紧了些,指节隐隐发白,原本清亮的少年嗓音冷冽着发问:“谁干的?还是哪个咒灵?”

      噫,这是要替他报仇吗?回忆起冬日里几乎是被两人夷平的山寨,五条悟冷静地摇摇头:“我已经摆平了!”

      日光不怎么眷顾禅院惠所在的偏室,连同蝉鸣也微弱了下去。

      好奇怪,只要呆在这个人的身边,那些聒噪的俗世繁声便会阖眸间被抹平。这半年里他肃正五条家的琐事,出面与将军温言交涉,祓除周边可怖的咒灵,内心的海潮却怎么都无法平息。即使知晓不会被吞没,也有腥气不断翻涌而上。

      而此刻大海像是终于愿意闭上眼,让喧嚣被冻结。

      禅院惠看上去完全相信了他的谎言,不再留意层层绷带下他的目光,由着他紧握着手。柔顺的额发间隙里能看见紧蹙着的眉与点了水似的碧色眼瞳,失落与难过清清楚楚地写在面容上。半年的分离不算短,此时此刻却仿佛春日不曾来临,重新回到了互相取暖的冬天里。

      他开始后悔骗惠了。

      五条悟就着双手相牵的姿势,躺在了禅院惠的腿上。

      “这半年,惠怎么样,有发生什么好事吗?”

      “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禅院惠看着小院子里的阳光,下意识眯了眯眼:“有调伏新的式神,不过太大了,平时不会放出来。”

      五条悟摇了摇禅院惠的手,活脱脱一副小孩儿撒娇的模样:“名字是什么?”

      “满象……也就是大象,《徒然草》里面有写过的那种生物。耳朵很凉,很可靠。”

      “惠有在好好读书啊,我也想看看大象……!”

      似乎“看”这个字眼又微微刺到了眼前的少年,方才因为描述式神弯起来的嘴角又压了下去,轻轻挣开了交握的手。

      “我能看看你的伤口吗?”

      “轻点哦。”

      五条悟的声音可怜兮兮的,像个疼怕了的小孩,难得柔弱又无助。谁能知道言下之意其实是——

      一会儿揍我的时候,轻点哦。

 

      禅院惠的动作很轻,像是在剥蛋壳,暖风里依然能剥离出惠轻柔的呼吸声。等最后一层绷带被解开,五条悟便睁开了双眼。

      苍蓝盛碧,盈盈漾光,把禅院惠眼中的情绪尽收眼底。翡翠里凝着的伤郁一瞬舒展开来,再一眨眼便成了气恼。

       “吓到了吗?”

      “五条悟!!”

      禅院惠站起身来,把躺在腿上的人直接推到草坪里去,若不是无下限的能力估计便要落得满身泥。

      “对不起对不起,惠很担心我嘛,一时间没忍住就……”

      两只玉犬站在少年身侧,露出护主的獠牙来,与初见时同出一辙,像是要把他活撕了吃掉。

      禅院惠指着他手指发抖,气得说不出来话。以为他瞎了的时候没哭,现在却有点眼角发红,像是被惹急了的兔子。偏偏还知道自己伤不到对方,不愿意进一步白费力气,于是更加火大了。

      “惠——!就看在我是来见你的份上……”

      少年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今天御三家有茶会,我知道的。”

      五条悟重新跨上长廊,捡起落在樟木地板上的绷带,重新给自己一圈圈系好:“我也忘了惠没见过我这个样子……真的!对不起!”

      禅院惠长出一口气,随手摸了个垫子扔给他:“所以,你平时都要把眼睛缠起来啊……”

      “因为有些人觉得六眼招摇过市是在冒犯自己。”

      五条悟一边说着一边重新缠绷带。他手笨得不行,一头银发都弄得毛躁,缠得歪歪扭扭。禅院惠实在看不过去,凑上前去替他整理头发。柔顺的银发穿过指尖: “因为六眼能够读懂人心吗?”

      五条悟端坐着,闻言微微侧头低声说道:“如果我能,惠要赶我走吗?”

      禅院惠猛地拉紧绷带,报复似的系了个死结,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也要看你能不能看懂……我只是觉得……”

      “疼疼疼!觉得什么啊?”

      禅院惠抿了抿嘴角:“……没什么,只是觉得哪里的人都忧思过重。这半年你又忙了些什么呢,五条?”                

       五条悟转了转脑袋环视着简陋的和室,从茶桌上拿起一枚柑橘,吃了一口便苦得眉毛发皱,心说禅院家也太不是东西了,是故意挑次品送过来的吗?

      “嗯……和老头们吵了好几架,江户本家还有一次着火了。我看啊,过不了多久就要有火灾的咒灵诞生了。不过……惠,你要一直称呼我为五条吗?”

      禅院惠皱皱眉,思索片刻开口道:“……五条殿?”

      五条悟听见这个称呼只觉得额角直跳,想起了茶会上阴阳怪气的禅院老头:“名字,我是说名字!现在平安京可是有很多个五条,惠在叫哪一个嘛?”

      禅院惠没说话,揉了揉眉心,满脸不情愿。

      “还是说惠已经把我的名字忘了?好无情啊——!”

      “五条悟,你很闲吗?”

      “确实!”

      两个人一来一往,像是又要吵起架来。少年撇撇嘴:“那就出去转转,最近很热闹。” 

      “那惠带我逛逛平安京?”        

      “你应该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这里我不熟。”

      禅院惠只是摇头,推着他走到他翻进来的矮墙。左手挡着阳光半睁着眼嘱咐他:“往西走,看到桥之后左手边,那家甘味处的糯米团子和红豆汤很甜。”

       “又赶我走,惠不陪陪我吗?” 知道惠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五条悟又开始装可怜。

      “…我对甜食不感兴趣。”

      五条悟挑挑眉,继续妥协:“那你带我去你喜欢的地方就好了。”   

      禅院惠像是想要说什么,还是缩回手摇摇头:“抱歉,我不想出门,你自己逛一逛吧。”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玩得开心。”

     

      庭院里的蝉声又躁了起来,袖口细小的铃随着风轻轻摆动,两个人之间隔了一臂的距离,谁都没有伸出手。

      是,六眼的确无法读心,那不过是来自高权者的忌惮。

      但五条悟觉得禅院惠该是愿意和他待在一起的。

      他还没还来及和惠吹嘘自己这半年来的“丰功伟绩”,一起多消磨消磨时间。惠也是个不擅长拒绝的人,只要不是厌恶,都会被气氛裹挟着答应下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算得上是禅院惠的天敌。

      禅院惠知道他今天会来禅院家,但是没有选择站在一个五条悟能看到自己的地方。一如既往窝在背阴的和室里,没有抛出等待的目光来,仿佛预设了五条悟不会来找自己,但是听到自己声音之后,脚步声却说得上是急切。像是一个被抛弃惯了的小孩,放低每一个期待,获取快乐才能变得简单。

      所以说,他是能给禅院惠带来快乐的人。六眼打量过去也没有受什么伤,没有道理惠要拒绝他。

      他只思索一瞬便想明白了其中缘由。

      连信都不能收的人,怎么可能有自由活动的权利。禅院惠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心中平息了的喧嚣烦扰再度汹涌。御三家,将军,天皇,咒术师,未来,腐朽沉重到荒谬的字眼终于有机会用另一个人的无助映射灼伤到五条悟的心里去。是咒具,或者是种在身上的术式,亦或是两者都有。他现在就想把眼前的式神使从头到脚检查一遍,没有他解不开的诅咒,没有他无法摧毁的咒具,压抑一天的怒火找到了一个最不合适的出口。

      “五条?”

      回过神来他已经捏住了禅院惠的肩膀,手臂被他抬起压在石墙上,露出绣在袖口的银铃,活脱脱一副胁迫人的姿态。

      对,就是这些吵到要死的铃铛,抓住机会便闪着可耻的亮光,吸食着咒力构成追踪回路。他冬天时便留意到这是咒具,怎么就没仔细留神术式结构。于他而言毁掉这些枷锁,就像拂去明珠上尘埃一样易如反掌。

      “请松手。”

      抑不住的咒力烧灼了足下的草地,细瘦的手腕攥出红痕,本就苍白的面容渗出细汗,疼得直皱眉。他看向禅院惠的眼睛,那抹绿薄如碎玉,映出他此刻的失态。

      “松手。”

      五条悟松开手,摇摇头向后退了几步:“我看到有虫子趴在你袖子上。”

      禅院惠他不明说,是为了周全自尊保留最后一点骄傲。他不能做把别人伤疤剥开看这样残忍的事。于是他也不得不再撒谎帮惠把想要的自尊缝补好。

      禅院惠垂着头揉了揉手腕,隐隐能看见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我以为你又是来杀我的。”

      “怎么会……” 五条悟清了清嗓子: “那我明天再……”

 

      “有时间的话,你可以去平安京西边的华严寺。” 禅院惠出声打断了他,把手腕藏进袖子里,垂头看着那圈被咒力蹂躏到枯萎的草地:“那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他抬起头,努力扯动嘴角对五条悟笑了笑:“来便是客,非常遗憾没办法招待你。去那里看星星吧,其他的我冬天再补偿你,可以吗?”

       眼前的人知道他知道了,也知道他现在是在假装不知道。

      五条悟咽了咽喉咙:“我的生辰在冬天,惠要多补偿我一些哦。”        

      “我明白了……悟君。”

      念着亲昵的称呼,言下之意却是冬天之前不要再见面了。

      五条悟跳上矮墙,踩着繁茂的樱树,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小小的身影。他还在看着他,努力对着他的背影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或许在惠看来这样也好过狼狈。

      禅院惠的身边是他的寂静,而此处是禅院惠的牢笼。五条悟看到了禅院惠的伤疤,却不知道怎么治好他。 

      七夕华灯初上,一片繁华。清凉殿内作诗咏歌,琴音靡靡,烟火照亮夜空,又消逝在黑暗里。十七岁的五条悟同贵族们谈笑,向天皇敬酒,却想起在金泽的雪夜里,睡着前迷迷糊糊说着自己没看过烟火的孤独少年。

      在小城的院子里,努力给自己搭建一个家,一个任何外人看来都脆弱如积木的家。

      他在松香阵阵里看了星星,也去了禅院惠说的那家甘味处。无论是内心的平静,还是这些馈赠,他似乎一直从禅院惠那里掠夺着索取着。五条家没有教给他如何去和心中真正在意的人如何去相处,正如禅院家没有教给禅院惠如何去接纳别人的善意。

      在回江户之前他又一次站在樱树的墙根看了许久,最后轻轻敲了敲墙。

      “……我要回去了。”

      另一侧很快便传来答复:“听说了,请多保重。”

      得到回答的五条悟扯了扯嘴角,抬起手把捆好的点心丢了进去,听见花纸落在掌心、衣袖摩擦带动的细小铃响,知道那一侧的人接住了礼物。

      “惠也是。”

      五条悟看了看这座自己曾造访多次的宅邸,朗朗晴日却似高天落锁。他从未有过如此深的渴望,想要去给一个人什么。

      说着如此自大的话,其实他也不够自由,却希望禅院惠至少能走出牢笼。

           

     

 

 

 

(2)

      那年冬天五条悟来得不是时候。

      他耽误了些日子在江户处理家事。自己父亲死后代行家主的叔父,被他查出是谋害前代家主,于是剥夺了术式与咒力,扔进了不尽山,生死看天意。再来流放处决了三个与咒灵勾结沦为诅咒师的近亲,替堂姐堂妹回绝与贵族联姻的腌臜亲事,盘查这几年来往委托的底细,又雷厉风行地清点账务,捋清这些年来的贿赂赃款,再重新准备新年时送给各家的贺礼。

      夏天开口向禅院惠讨“补偿”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十八岁生辰竟是在五条家的库房里度过的。

      等到他终于能够从家族事务中脱身,又到了年尾。里见町飘着薄雪,簌簌落在车顶,禅院惠住的小院已经乱作一团。他深夜到达时,四个小孩正站在井口轮流打水,手背冻得通红。深夜台所亮着光,苦涩熏人的药味穿过薄雪与竹林漫了过来,空气里浮着细微的血腥气。

      他行李都来不及卸便跑了进去,接过孩子们手里盛着水的木桶:“怎么回事?”

      几个小孩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跟在他身后跑:“惠哥哥受伤了,好多血……”

      话音没落,那个一年不见的银发男人便错身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几乎是瞬移到了禅院惠所在的和室里。室内亮着两盏烛灯,摆着火盆,把冬日本就干燥的空气烤得灼热,烧水用的灶就放在小院子里,药柜敞着门,瓶瓶罐罐都滚了出来,止血的棉花丢得到处都是。床榻被移到靠墙的位置,枕头垫高了上半身,衣服剥开露出横穿腹部的伤口,依旧汩汩渗着血。

     婆婆都没抬眼看来人,就用热水浸湿毛巾,覆上禅院惠的额头,想要维持住体温。失血过多在一开始会发烧,如若体温骤降便是死亡来临的征兆。

      禅院惠已经已经睁不开眼睛了,倚着墙只敢小口小口呼吸。五条悟跪坐在他身边,尽可能冷静地检查着眼前的人的伤口。刀伤,腹部的伤口上仍有咒力的残秽。覆在伤口上的诅咒仿佛是生了芽,用力向里生长蚕食着内里的躯体,只有咒力才能够祓除诅咒,所以血才会止不住。

     五条悟感觉骨髓深处被捅了一根针,把惊惶与恐扎了进来。反转术式,他只会用在自己身上,从来没有在他人身上尝试过。要用咒力祓除诅咒残秽的同时尽快止血,否则在祓除的瞬间伤口会进一步扩散撕裂。除了反转术式,几乎无解。

      禅院惠的手指动了动,比起他这个刚刚从风雪里归来的人,惠的体温还是要高一些的。

      烛光里那双绿眼睛几乎黯成了松色,说出来的话只能勉强自己去读唇语。

      把、炭、火、拿、过、来。

       

       他不知道在他的脑海里过了多久,他只知道回过神来所有人都被他赶出去熬药,把药柜掏空了去熬吊命的药。比起去尝试风险性极高且尚未掌握的反转术式,祓除之后的灼烧止血法能更大概率地保全性命。

      火盆被牵引到了身边,他一手扶住院惠的腰,让他倚在自己的肩膀上,几乎是坐在他的怀里。身体绷直,露出伤口,另一只手凝聚咒力驱散附着在伤口上的诅咒,在残秽清除伤口裂大的瞬间托起烧红的炭石,压在狰狞的血痕上碾着滚过去。

      炭石滚过皮肉嘶嘶作响,疼痛让面色苍白的少年几乎蜷了起来,强忍着绷直身体,像是滚进油锅里的活鱼怎么挣扎都是死路一条。

       “马上,马上就好了。”

      原本无力的胳膊在床榻上抓出指痕,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下唇被咬出了血,呜呜咽咽全都掐灭在喉咙里,只发出不成声的鼻音,最后直接偏过头咬上五条悟的肩膀。

      伤口封好之后五条悟就把炭石扔回了火盆,把怀里的人在床榻上放平,踩过榻榻米上沾血的棉花,怎么翻怎么找都寻不到一团干净的。最后机械似的用热毛巾把胸膛与腹部的血迹擦干净,禅院惠疼昏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去探鼻息与脉搏,确认人还活着,心里悬着的那口气才松了下来。

      来时穿的一身白衣,蹭上了好几抹红。五条悟似乎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把那四个心神不宁看药炉的小崽子喊进来,烧水换毛巾,搬来更多的棉被。然后走出门,从愣神的车夫那里接过行李。看到牛车消失在雪夜里,才退后几步念到:“由暗而生,比暗更黑,清净污秽,祓除污秽。”

      因为身体重创,禅院惠为宅邸落下的帐已经消失了。和上次狼狈流落不同,五条悟带了酒也带了钱,还有不太甜的蜜饯想要分享,结果两个人立场颠倒,受伤的变成了禅院惠。

      再回到和室时,里面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小姑娘红着眼圈给平躺昏睡的禅院惠喂药汤。

      “惠是怎么受伤的?”

      熬药的婆婆擦了擦额角的汗:“惠少爷前几日生病了,昨天烧得厉害的时候接到了信,便说要出门。我们没看住,今天夜里回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

      “信?”

      “拓着割菱印的信。”

      禅院家,又是狗屎的天诛的禅院家。

      血涌上脑门,他立刻站起身来去翻禅院惠的书桌,又转身从脱下来的沾满血的衣服里掏出了那封信,想都不想便拆开看,看是哪个没有人性的委托让重伤的术师流着血回家。这一屋子都是普通人,元气大伤的禅院惠无法祓除残秽,如果他今天没有来那么禅院惠必死无疑。

      可如果自己,能早回来一天呢……

      如果他早一天过来,那么他肯定能拦下禅院惠,再不济也是自己陪他一起出去。

      四个小孩子把禅院惠沾着血的衣服抱了起来,下摆太长拖拖沓沓又听见了那个恶心的铃音。说要找个木盆先泡着,血迹太深了,不好洗的。

      五条悟招招手:“给我吧,不用洗了,等惠…惠哥哥好了,我带他去买新的。大家都去休息吧,药碗也留给我。”

      “我…我想陪着他。” 方才在井边打水的女孩小声说:“我害怕……”

      五条悟轻轻弹了一下女孩儿的脑门:“惠不会有事的,放心吧,你们都去休息。”

      两位老人点点头,领着小不点们离开和室:“每两个时辰就要喂一次药,拜托您了。”

      室内重新归于平静,只能听见禅院惠很浅很浅的呼吸声。五条悟看着手上沾满血的外衣,捏住了袖口的铃铛。夏天里禅院惠的模样又一次浮在眼前。

       想出去,却又不敢,装着没兴趣,连伸出手的勇气都没有。

      自尊,去他妈的自尊。自尊算什么,向他求助啊。

      禅院惠向他伸出手,他也决计不会瞧不起。

      银铃被破坏势必会联动体内的术式发作,他留在这里便是要借这个机会检查禅院惠身上的追踪束缚术式。他这次不能留在里见町那么,要抓紧时间研究明白。      

      “五条……?”

      “…别动,再睡一会儿吧。” 五条悟把拿着药碗,把药汤一勺一勺喂进去。

      嘴唇烧得干裂,仔细一看额角还有一道擦伤,黑发落在枕头上,也不知道压着痛不痛。禅院惠半睁着眼睛看着他,温顺地抬起脖子咽下药汤。

      “……生日快乐。”

      “诶?”

      “你应该是来要生日礼物的吧,我准备过了,就在柜子里……”

      “别说话了,那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五条悟重重放下药碗,无奈叹气。

      “……这样啊。” 禅院惠果真乖乖闭上嘴,只是还不愿意闭上眼睛,侧着头一直盯着他瞧,高烧给那双绿眼睛里点了蜜,看起来柔软又黏糊。

      “眼睛也闭上,睡觉。”

      “……哦。” 那双眼睛便合上,扁着嘴似乎在生气。失血和发烧似乎把理智也烧掉了半数,平日里梳起来的刺猬刺都变成了软毛,露出柔软的脖颈,全然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如果不是急着检查术式,他也想多和这样的禅院惠说说话。五条悟叹了口气,努力放大自己的感官与探查力,手掌覆上额头一路向下,从眼睛到咽喉,又从心脏抚到胃部,最后从胯骨顺到了细瘦的脚踝。房间里的血气与药味纠缠着,任炭火烧也烧不去这室内的朽与浊,五条悟坐在榻榻米上,疲态染上眉梢,长叹一口气,修剪整齐的指甲掐着眉心,几乎要把掐出血痕来。

      子夜时分,他把禅院惠扶起来喝第二碗药,烧退了一些额头还是滚烫。五条悟其实没有照顾人的经验,怀里的人灌着灌着就呛醒了。那双眼睛里难得有了委屈的情绪,自己双手托着药碗喝完了。

      “一会儿还有吗?”

      “还有一碗。”

      “你不睡觉的吗?”

      “我不需要。”

      “那……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你受伤了,应该告诉过你要少说话。”

      “……哦。”

       难得自己在两人的交谈中成了话少的那一个。失血与高烧让禅院惠更像个孩子,说话的声音有些哑,因为没什么力气音色变得绵软,像是细小的泡沫,吹得人心发痒。

       说什么孩子啊,十五岁,本来就不是大人啊。

       除了腹部的新伤,后背上也满是伤疤,骨血里仍有陈年咒术。仿佛此刻埋在棉被里的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个被众目注视簇拥的祭品,谁都想印上齿痕,谁都想用灾难吞噬他消耗他。有人要他杀人,也有人要杀他。

       那么,他是什么呢?他想要禅院惠怎样呢?

       五条悟是觉得禅院惠太孤独,不能放着他不管,可他也不会对世上所有落寞的人都生出这般强烈的渴望。咒术师的骄傲禅院惠有,作为人对爱该有的贪婪却没有人教给他。人间里有可以追逐的天空与太阳,他希望禅院惠也能去看一看。如果不是出生在禅院家,他会遇见一个更幸福的惠,被爱而非怯与恨养大。或许脾气还是别扭,没关系,惠很好懂,这些都不会是问题,虽然他五条悟也不是被爱浇灌着长大的人。

       他似乎是喜欢被苦难雕琢过的禅院惠,却又自私地希望这个人能获得更多。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囚住禅院惠的不是多么可怕的术式,更多的是心魔。

       被窝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禅院惠伸出手搭住了他的手背,又小心翼翼地握住两根手指。小孩儿不敢转身,只是侧过头来,似乎是烧糊涂了,对着他又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五条悟拿这样的禅院惠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握着他的手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躺了下来还压着头发:“已经过去半个月了……谢谢你,今天你去哪里了?”

       禅院惠咽了咽喉咙,脸不自觉皱了皱,喝了那么多药嘴里可能还是发苦:“中院家,猎场出现了咒灵。”

       那个汉字写得极丑的贵族原来是中院家的啊,五条悟点点头,陪着难得想说话的病号继续聊天:“然后呢?猎场怎么样?”

       “……猎场很广阔,在山里。有很多死掉的鹿和兔子,还有熊,还有人的尸体,咒灵也是人形的。”

       “又是人形的咒灵啊……”

       “……我觉得那个女人,那个咒灵……长得很像我妈妈。”

      寄生蚕食的诅咒,母性蕴含的怨念委合其中也可以想象。禅院惠还继续说着,声音很慢也很轻:“那个咒灵绑架了一个小孩来威胁,所以……所以不是幻觉的诅咒,那个东西也不是我妈妈。”

      都说高烧的病人偶尔会出现幻觉,身体索求温暖,内心也想去寻找最妥帖最有安全感的那个人。五条悟把禅院惠的手握紧了些,尽量温柔地问:“你很想她吗?”

      禅院惠没有点头,眼睛望着他,却好像穿过他看向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很多年前,她和爸爸就丢下我先死掉了,想念是没有用的。”

      是呀,即使是在御三家,但凡父母有一个在世,就不会让孩子委屈成这个样子。想念是没有用的,因为没有人会来救他,想也要说不想。

      “那…惠以后可以想我。” 五条悟用力眨眨眼,“我不会先惠死去,会一直回应你的想念。”

 

 

      “……你好奇怪。” 禅院惠的手指松了些力道,轻轻碰着他的掌心,睫毛一颤一颤,也不知道是蓄着眼泪还是病气熬红了眼:“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五条悟靠着墙,摸了摸他的头发:“这个问题等到你病好了如果还记得这些事,再来问我吧……睡吧。”

      喂第三碗药时禅院惠没有再被呛醒,五条悟则是大半夜轻手轻脚拆开了自己的生日礼物,把禅院惠搜罗来的蜜饯吃掉了三块。

       没办法,因为那吊命的汤药真是又苦又呛。

 

 

 

 

 

(3)

      禅院惠在两天后退了烧,新年前总算是能下地走路,拄着拐杖在长廊里来来回回地走,活动筋骨。在禅院惠看来,没伤到骨头都算是小伤。院子里的两个婆婆连着做了七天的鮟鱇鱼锅和炖鸡骨,吃到要腻。五条悟也闲不下来,带着小男孩上山说是抓兔子,最后硬是扛了一头熊回来。

       不得不承认,玉树临风的银发美男子扛着熊被孩子们簇拥,苍蓝色的眼睛呼扇呼扇地眨,站在雪地里一副冲自己邀功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违和,甚至有几分滑稽好笑。

      禅院惠拄着拐杖慢慢走下台阶:“今年你也要在这里过年吗?”

      “嗯!不可以吗?”

      眼前这个人如果想回去,估计不到半天就能躺在江户本家睡大觉:“我知道了。”

      “好冷淡啊——惠又没有给我准备新年礼物,对不对!”

      禅院惠恨不得拿拐杖敲这个人的脑袋:“五条,你不要得寸进尺。”

      冬日昼短夜长,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拜五条悟扛回来的熊所赐,新年夜的菜肴格外丰盛。一院老小感叹熊料理起来和野猪也差不多,除了白肉的部分太容易化,涮烤起来又嚼不动,跟热年糕一个样,都喜欢欺负小孩。

      禅院惠盯着瓷锅里浮起来的红白蒲鉾和肉片,又在心底盘算了起来:一头熊要多少钱?要不要让五条悟把熊皮熊骨都带回江户,或者说要不要找个猎户估个价钱?他欠五条悟的太多,除了钱尚能计算着还,其他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搅和在脑海里理也理不清楚。

      所以…所以至少也要把钱算清楚。

      他呆坐着愣神,不知不觉碗里又多了好几片肉。回过神来一看,才发现桌上几双眼睛都望着自己。

      “不合口味吗?” 两个婆婆对视一眼便叹气:“果然不能一味当成野猪处理……”

      原本兴高采烈的孩子们眼里满是担忧:“还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早点回去休息?”

      他赶紧挺直腰板,扬了扬眉毛:“没有,我没事的。”

      五条悟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惠,涮肉可是战争,不要走神了。”

      “嗯。” 禅院惠慢吞吞地给自己添了一勺汤,汤汁上浮着点点油脂,盖过米饭与卷边的肉片,仿佛要把米饭也一同泡化了。

      他也没有忘记那个夜晚他问五条悟的问题,可是他不敢去要一个答案。

      五条悟想从他这里获得什么,他想不出来,好像也就是作为十种影法术继承者的性命有些许价值,除此之外他也没有什么值得他人去投注精力的地方吧。

      伤还没好全的禅院惠被早早赶回房间,拒绝一个伤员来来回回陪他们忙碌。他坐在小桌前,这一年里他欠禅院家的钱总算变成了三开头的数字,只要一直这样接委托,二十岁或许就能还清所有债务。

      禅院惠摸了摸腹部的伤口,撑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本崭新的札册,在扉页写下四个汉字:

      “欠五条悟。”

      他捏着笔沉思。点心收了有几盒,故事听了有多少,还有来来往往的车马费。是不是要算上那次五条悟背他下山,十天前救了他一命又要如何衡量其中价值。

      沾了墨的笔悬着迟迟不知如何落下第一画,就连自己写字的风格也越来越像五条悟。因为手把手纠正了有一个多月,习惯为什么能如此轻易扎根进一个人的生活里呢?

      滴答。

      墨点洇了一团,顺着细小的纹理扩散开来,宛如蔓延的乌云。他撕掉这张纸,看着扉页上的四个字使劲儿揪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把自己埋进这白纸里。他要怎么还,他甚至不知道欠了多少。

      那一点墨渍似乎铺天盖地晕染开来,把他包裹进去。

      好害怕。

 

 

      那个晚上禅院惠睡得浑噩,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梦。一睁眼,失眠的罪魁祸首又坐在自己身侧,推搡着自己说要去看日出。

      禅院惠撑着手腕坐起来,额发翘着眼下乌青,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个精力旺盛直追朝阳的男人,仿佛是自己的烦恼具象化成了诅咒,日日夜夜都要缠着他,半睁着眼下意识就挥拳打了过去。

      “好困。”

      “我背你去。”

      “而且…好冷。” 禅院惠牙齿都在打架,五条悟不仅掀了被子还拉开了门,铁了心要拉他出门。

      “那我给你多穿点。” 对话一来一往仿佛是在哄小孩,说话间五条悟已经给禅院惠套好了衣服。明明之前不擅长梳头系绷带,此时动作却麻利地像是布坊女工,呼啦呼啦又围了一圈披风。

      “还有,其他的人……”

      “就你和我。”

        禅院惠满脸的不情愿,心说日出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因为是五条悟,他此刻心知有所亏欠,所以还是放任他的心血来潮。

       考虑到腹部的伤口,五条悟把禅院惠横抱着向山峦尽头那边飞去。町内的人们还沉睡着,月牙高悬,星光未泯,踏着空气却似乘着流云。风吹着两人的头发,他看着五条悟总是想感叹这到底是个多么肆意的人。

      “我们要去哪里?”

      “去山的另一边。”

      闻言禅院惠小声嘟囔: “……那不还是山吗?”

      “到时候惠就知道有什么不一样啦!”

       禅院惠似乎就是看不得五条悟卖着关子格外得意的模样,松开环住脖子的双手故意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这可把五条悟吓了一跳,日出算什么惊喜,乖小孩儿没睡醒趁病瞎胡闹才是出格。

        日光一点点铺了过来,能看见山中未谢的红梅从眼底略过,松枝顶雪盈盈发亮,远望时山峰的棱角覆着柔软的青苔与嫩草。他们坐在树枝上,看着太阳从山峦的缝隙里渗出来,每一道光都在诉说夜晚降临时的留恋与不甘,告诉万物它会再回来。光里似乎有芬芳也会说话,群山似在回唱。

      禅院惠却没有在凝视太阳了,而是侧头看向身边的人。来时的风把五条悟的头发也吹乱了,柳染的外袍因为之前抱着他压出了皱褶,湛蓝的眼睛里盛着他没见过的大海,也映着他第一次看到的日出。

      下一瞬那双眼睛便映着自己,仿佛要把他也装进无垠的意象里去。

      “怎么样,喜欢吗?上次抓熊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他手指紧抓着树枝,木纹缝隙里还刻着冬日里的寒意:“嗯……喜欢。”

      禅院惠用力眨了眨眼,去看那一轮尚能直视的太阳,仿佛伸出手就能将万丈光芒包进手心里。

      五条悟语调轻快:“还没结束呢!”

      指尖凝结出咒力,一团蓝光笔直地向前飞去。随即便听见一声钟鸣,惊动眠鸟一片,振翅成风摇晃树影。

       禅院惠急急去抓他的手:“你干什么?”

       “很明显啊,我在撞钟啊!”

       一只手被擒住,五条悟便甩甩袖子用另一只手。蓝光在他手里闪烁,一下又一下,反反复复十五次。钟鸣在群山中回响,虔诚肃穆,宛如日轮也是被它所唤醒,世间是因它抖落尘埃焕然一新。

      那些被咒术师的任性所吵醒的鸟儿从他们头顶飞过,也有那么几只落在了附近的树枝上,打量着深山少有的访客,无辜又灵动。

      五条悟抬起他的手腕,去看袖口的小银铃:“惠知道笼中鸟的故事吗?”

      禅院惠皱眉:“是指那些成为宠妾的女子吗?”

      “不是哦,是一种咒兽。”五条悟清了清嗓子,“从很小便开始饲养,足腕上贴着咒缚。挣扎便会浑身宛如火烧,灼骨焚心地疼。笼中鸟也因此被驯服,成为诅咒师的工具。”     

      禅院惠下意识地想捂耳朵,无奈双手交握,他只能沉默地听下去。

      “其实呢,那个咒缚也只能伤害到幼鸟。生物在成长的过程中,对疼痛的耐度也会提高。所以说到最后全部都是凭借着回忆中的恐惧驯养,笼中鸟也不再去挑战咒缚,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这些鸟最后怎么样了?”

       “三百年前灭绝了,背着枷锁因为畏惧而听话,除却被剥削到凋零没有别的命运了。”

       “………”

       “惠。”

       五条悟捏住袖口那对小铃,咒力凝结在两指指尖,只一用力便把那咒具捏碎。禅院惠闭紧双眼,想象中压迫心肺的疼并没有来临,灼烧的痛感在体内流窜,却绝非不能忍受。

 

       五条悟几乎捏碎了所有铃铛,只留下最后一个。

       “你要自己走出来。”

 

       高山呵气成冰,他伸出手指去摸那个铃,两指一搓像是一声响指。他的血液在灼烧,他的指尖也滚烫,还是痛,却也没有那么痛了。从七岁开始,八年过去了。他小时候逃跑过,惹急了禅院家的家主,便被种了术式。除却深冬可以被赦免,他去不了任何禅院家指令以外的地方。骤然卸掉重负,轻盈得像是骨骼也连同枷锁一同抽走,只有如云的魂魄。是反噬的灼痛将他钉在人间,告诉他这不是一场梦。

       五条悟伸手抱住他,安抚地顺着他的后背拍了拍:“生日快乐,惠!因为我不知道你的生日,所以想…借着新年送你一些特别的。”

       “我很厉害吧——!我认同你,所以惠也是很强大的咒术师,总不能一直让禅院家拿捏着你吧?”

      钟鸣明明早已在群山里散去,此刻却又悠悠地在禅院惠耳边回响起来。他趴在五条悟的肩膀上,阳光似乎也细腻了起来,落在身上宛若一片暖云。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长到向往梦能够照进现实里去,又害怕现实不过是湖泊般的镜子,一点涟漪便全碎了。

 

      “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

      五条悟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禅院惠还抱着他,寒气让他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我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 

      五条悟想把扒在自己身上这只自由的小鸟推开,发现小鸟把自己搂得死紧,这哪里像是要诀别啊:“为什么?惠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禅院惠只觉得喉咙发哽,该松手身体却不听使唤:“你给我的太多了,我还不清。所以……不要再来这里了,不要再见我了。”

       这些馈赠与礼物塞进他怀里,他捧着抱着,只是已经要拿不住。像是一场下得过分了的雨要把他淹没了,不敢呼吸也学不会游泳。

      相遇越多,他欠得便越多。他欠他鲜活、欠他灵动、欠他糖欠他花,欠他一条命也欠他自由。

       他要怎么还呢?他还不起啊。

 

 

       “嗯?惠不用还我啊,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啊。”

       五条悟终于找到机会,错开身去看禅院惠的脸。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死小孩掉眼泪,那双深邃的眼睛曾似是有一口井,装得住早就该满溢的情绪,纵有晴雨波澜,怎么望怎么探究却最多也只能看见一枚捞不到的月亮。如今他能看到颤抖的月亮,一滴一滴抿出泪,话说不顺,舍不得与难过都写在脸上,却想要赶他走。

       真走了是不是会哭得更凶了呢?

       “我对你好,却也没有那么好,也不够好。惠,你遇见过很多糟糕的人,和那些人相比普通都显得珍贵了,你要知道你并不廉价。如果你真的觉得你欠了我很多,那以后你可以来江户找我。”

       禅院惠觉得他给了他太多,可在五条悟看来惠只是一个吃了太多苦的人,可不够多疑也不够冷漠,给一点甜都会当做宝贝。

       “你……”

       “嗯?”

       “你会杀了我吗?”

       五条悟失笑,怎么又是这个问题:“明年,不……今年秋天五条家的家主就是我了。惠,你觉得呢?”

       “那我提前祝贺你。”

       “所以,以后我还能来吗?”

       “……随便你。”

       步履轻轻,笼中鸟已经迈出了牢笼,举手投足再也没有铃声。

      五条悟想,或许除了冬日,他也可以去企盼其他季节了。比如明年秋天的家宴就把禅院惠请过来,给家族世仇破冰,未来换个名讳,而禅院惠也一定会来,一起把老顽固们气得中风喝酒。

       最重要的是……现在相牵的手还没松开,惠要多久之后才能发现呢?

 

 

 

 



-未完待续-

ED:Starless Night-土屋アンナ/OLIVIA

*不尽山:富士山的旧称之一,没查年份,感觉富士山这三个字有股很现代的气息= = 所以换了一下。

越写越长觉悟了,四章写不完,开个合集吧(躺平)

评论都有看TVT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鞠躬.jpg)

                                        BY林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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