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喜欢我的故事,愿幸运与温柔眷顾于你。
倘若你不喜欢也没关系,因为这也不是写给你的故事。

五伏/雪路折花-[转]

五条悟x禅院惠,前世双家主if,1.6w 前文见→ 承上  启下 

注意:时间线跳至两年后,是主线很多的过渡章。

Summary:踏世上高峰总要攀。




[一]

       庆长六年的五月,云舒平野阔,春风吹拂。

       垂怜不是世间万物都能接住暖意。比如加茂家的家主加茂宪明就在这样的一个春夜里冻得哆哆嗦嗦,穿过高野山的结界,看了看卷得皱巴巴的信笺寻到一处小院落,反复确认之后抬手敲了三声门扉。

       前来开门的是禅院惠与五条悟的两位随从,进了屋子总算是暖和了些,他跺了跺脚开口抱怨:“两位,我说让找一个隐秘的地方会面也不至于定在这么偏僻的山里吧,去年这里刚有过战争,可是比平安京还要远啊。”

       气氛说不出的凝重。室内点着两三盏灯,晦暗不明,却足矣照亮五条悟略带嘲讽的嘴角:“你这话说的,关原之战随战的咒术师家族不就是我五条家。”

       禅院惠清了清嗓子,打了个圆场,从手边分出一个汤婆子递给满身寒气的加茂宪明:“高野山的结界极为严苛,对进来的人也有筛选,比较安全。刚好五条殿受将军大人委托来这里净化,禅院家那边也听到有咒灵出没,便优先选择了这里。辛苦您了,加茂殿。”

       距离在五条家定下束缚的那个冬日已经过去了一年半。他们三人联络得隐蔽,学院筹备资金的方面五条家出了些力气,禅院惠定期寄来血样好让追踪进行下去,也会私底下接过加茂家忙不过来的委托。

       去年他偶然提起这事儿,想要和十七岁的少年咒术师碰杯套个近乎表达谢意,结果被身侧的五条悟挡下来,连着灌了整整一壶酒,花火升空之前就满眼金星,恍恍惚惚看见五条家那个嚣张的当主似乎从袖子里伸出手指,去牵了禅院惠的手。

       号称人缘最好最会说话的加茂家主琢磨出来点不对劲来,也没敢细想。当时只是借着酒劲心里麻木而委屈——小祖宗啊,那些委托他又不是没给钱,就差倒贴了,五条悟冲自己窝什么火啊?

       禅院惠却是个极好相与的。不走人情债,一分一文都算得清清楚楚,做事干净利落,礼数周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禅院惠代五条悟向自己道歉了,只是这份直白却捂不热,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在谋划着自己家族的垮塌。

       加茂宪明呷了口热茶,将注意力转回现在的局面:“所以,就决定是今年动手了对吗?”

       禅院惠从怀中掏出卷轴:“这是皇宫的地图,两年里凭借记忆走出来的。我和五条殿在商量,时间是选在七夕祭还是星供祭。”

       手指拂过卷轴,查看井口与阁楼的位置,加茂的回答中带了几分肯定:“七夕皇宫走动的人更多,要把甲级或者乙级咒灵放进去更容易一些。星供祭十年一次,还是在冬至,禅院殿之前也没参加过,很多章程我们不够熟悉,容易出纰漏。”

       五条悟耸耸肩:“看吧,禅院殿。”

       小桌另一侧的咒术师垂眸不言语,绿眼睛里不知道藏了什么心思,过了许久还是点点头:“那就七夕吧,时间还有两个月不到。”

       短发的家主揪着头发,下意识向后靠了靠:“不会仅仅是这个事情吧………”

       对于禅院惠身份有猜测的贵族们在过去一年半被禅院直昭人想法设法地打消,重新拉拢——当然,打消猜测搅弄风云也有五条家的手笔。如果在疑虑平息之后,禅院惠是咒术师的身份重新被翻到明面上来,禅院家与其他咒术世家的信赖关系便会跌到冰点。那之后若是其他世家发力,那么也是禅院惠脱离皇室范畴的好机会。

       他们要做的事情可谓大逆不道。在咒术世家与其他贵族都来到清凉殿的时候,安排咒灵袭击,再由禅院惠解决。皇家招募禅院惠作为太子的老师是因为猎场里的恩情,所以皇室不会对禅院惠的身份感到意外。可天皇的态度越是理所应当,给在场的咒术世家埋下的疑虑就会越重。

       加茂宪明琢磨着自己似乎被五条悟诓着走进了一个暗局,最开始他只是想聘请一个优秀的、又有教人经验、御三家出身的咒术师,能够牵制也能真的传授些东西,结果现在还背上了帮忙给“上家”解约的责任。好在提出来的要求都不算冒险,也称不上刁钻。不过为了确认这些事情突然把他喊到高野山来,也未免太过唐突了。

       听到他的提问之后,先到的两人对视一眼,还是五条悟开了口:“两面宿傩的手指,宪明你是知道的吧?”

       加茂宪明挑挑眉:“当然。特级咒物,诅咒之王附着咒力的十根手指。由御三家分别保管,禅院家四根,五条家与加茂家各三根。”

       “那么这个说法现在需要被更正了。”五条悟挑挑眉,从茶桌的暗格里摸出一个小匣子,食指顺着茶桌的纹路推了过去:“这是在和歌山城找到的、新的宿傩的手指。”

       同御三家保管的、被层层咒文覆盖的手指不同,这根手指的气息从未被处理过。仅仅是握住就觉得一阵反胃,仿佛指节里含着一个腐臭的漩涡,内心翻涌出阴暗至极的念头。倘若是普通人触碰到这个手指,恐怕都会产生幻觉。

       “五百年前两面宿傩身死,手指化作寄宿灵魂的咒物。禅院家和五条家都没有丢失保管的咒物,所以……”禅院惠陈述着事实,手指摁了摁太阳穴,看来也为此颇为头疼。

       “我很确定加茂家保管的三根手指……至少在我继任家主的时候是都在的。”加茂宪明放下手指,看着矮桌细小的沟壑里嵌着的浅薄尘土,回忆起刚坐上家主的那段日子来,“每一个卷轴、每一个咒物、还有咒具的书录我都是亲自清点过目的。”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五条悟重新将那根干柴的手指放入小匣,手指自身的咒力抗拒着匣子上的封印,银发的咒术师连敲了三下才将匣盖封严实:“那个怪物四只手二十根手指都成了特级咒物。更有意思的事情是——是战争之后的血腥气吸引了咒物作乱,还是说它就是战争的源头呢?”

       禅院惠盯着那个匣子,表情远比商量自己的事情时要凝重:“在座的两位都是家主,能够确认手指的保存情况。我这边只能从禅院家的记录和书卷里追溯,还不能排除是禅院家在五百年间丢失了特级咒物。”

       “刚刚那个手指是右手大拇指,和加茂家保管的一模一样。”加茂宪明摇了摇头,“会反转术式的人看见个断肢都想试试。因为没有办法销毁,曾经想过利用反转术式把它还原成咒化之前的形态……哦,当然是失败了。不过因此我家那三个手指,我几乎都会画了。我回去之后会再确认一下的,这下麻烦了啊。”

       宿傩的手指、设计行刺、咒术学院的进程再加上帮禅院惠找人,加茂宪明头疼极了,怎么这么多事情都撞到一起了。

       看出加茂家主脸色里的沉肃,禅院惠劝慰道::“这件事情也只是想要加茂殿知道,心里有所准备,目前不会采取任何行动。至于五条殿担心的事情,他自己会想办法查清楚。”

       “那这根手指两位打算如何处理?”

       五条悟把玩着那个匣子,用自身的咒力威压那根没有意识的混沌咒物:“留在高野山,暂时。如果这些手指头作乱的意图是‘团聚’,自然不能让它们如愿。”

       “你不会是说……”

       “如果说这些手指要聚合,那么要做好准备把各家保管的手指进一步分散封印。”五条悟拿出一把小扇子摇了摇,和室内的烛火仿佛也察觉出了言语的温度,轻轻颤抖了起来,映在墙上的影子也一同摇曳。

       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这也得等我们再调查,这是最坏的情况。”

       三人暂时把宿傩手指的事情放在一边,商量起了两个月后的行动,确认好细节之后加茂宪明谨慎道:“不过话说在前面,加茂家和禅院家原本是没有恩仇的。”

       “以后也不会让您难做的,请放心。”

       中立身份岌岌可危的世家子弟也只能相信禅院惠恭敬的承诺:“这些日后再说。咒术学院那边大概明年春天就能开始授课,刚好我这几天去走访一下和歌山这边的家族……我说,这个小房子又是五条殿的吗?”

       五条悟左手托着下巴,缠在眼睛上的绷带早就拆了下来,湛蓝的眼睛里映着灯火,落在禅院惠身上的眼光移向自己,笑得落拓:“没有准备客房。”

       可恶,挥金如土的败家子。


       这一年多下来,加茂宪明的脾气也要被眼前的两个人磨干净。一个张扬一个温和,心却是向一处走的。余光都能看见禅院惠拧了一下五条悟手上的肉,语气里满是歉意,翻出一封信来:“这是纪中纪北的咒术家族名单,是五条殿这几天整理出来的。”

       不,五条悟才不会管他打听消息累不累,肯定是禅院惠的手笔。

       他接过信笺,仿佛回到了一年半前的冬天第一次在五条宅邸与两人协商的那天。也不知道是客客气气地拜托重担给他人的式神使可怕,还是从小恃才傲物心眼极多的六眼咒术师难缠。两个人加起来就会默契地运用起一个巴掌一个甜枣的战术,最后要人肿着脸捂着腮帮子嚼枣吃,还觉得自己做了笔划算生意。

       加茂宪明闭上眼用力转了转眼球,才回答道:“这一年多来你们什么时候留过我?下了山我就回城里的住店,然后明天去三重绕一圈再去纪北。”

       理解掩盖行踪的功夫要做足,禅院惠与五条悟目送着加茂宪明走出高野山的结界,便给门扉落上铰链。


       夜晚山雾浓重,晚樱未谢,扑簌着落了满院。

       高野山金刚峰寺是佛门圣地,结界苛刻,家畜和女人都不可踏足,禁酒也禁荤。规矩陈朽,也因此战乱没有波及这样一个规避血腥气的结界。

       前几日的祓除任务,禅院惠受的伤其实不轻,有宿傩手指加成的咒灵下手极重也擅长隐藏气息,玉犬黑被破坏,靠鵺拉开距离之后才堪堪赢得了胜利。血痂藏在头发里,卸去绷带灯光昏暗,谨慎地避免在外人前露怯。

       两人汇合仅有三日,五条悟是在祓除结束之后才来到了和歌山城,也是他认出咒物的本体。加茂走后,五条悟立刻从懒散的少爷状态里复苏,压着禅院惠在里室坐好,从药箱中翻出草药和纱布,重新包扎伤口。

       澄亮的春夜随着距离的拉近,暧昧着黏稠了起来。

       这之前他们也有小半年没见面。比起冬天禅院惠稍微瘦了一点,浅青的袖子笼着略显纤细骨骼分明的臂膀,吃多少也总是攒不住肉。头发稍微剪短了,柔顺妥帖地束在身后,闭着眼睛睫毛一抖一抖。手指捏着他的袖角,像是陷入黑暗前握住的锚,衣服上浅浅的褶皱倾洒出依赖。

       这让五条悟非常满意。确定关系这么长时间以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似是消弭了大半。亲密之前总要碰一碰鼻尖,手指慢慢地覆上来,亮盈盈的眼睛里光也柔软,仔细试探之后才会呼吸交融,去年年底再去里见町,甚至被重新以新的身份介绍给孩子与老人们。

       而这次碰面算是个意外,出远门的事情都瞒着对方,前日在委托地点的帐内相遇时竟有几分尴尬。他打量着禅院惠平静的面容,难免又心虚了起来。


       “五条?”禅院惠仍闭着眼,被清理伤口的动作牵动仰起头来。

       “怎么了?”他放轻了动作,喜欢的人露出无防备的姿态,何时何地都宛如邀请。

       只可惜禅院惠的心里总是没什么风花雪月:“那根手指……明天交给金刚峰寺之前,先给我保管吧。”

       五条悟眉毛一拧,直接回绝:“不行。”

       小脸一皱,抿了抿嘴唇和他争论:“贴身保管会难受,我放到影子里就好了。”

       “影子里还有那么多咒具,被影响到了才会更麻烦。”

       “但是……”

       “听我的好不好?” 五条悟故意放软了声音,像是恳求,“不过一个晚上而已,手指相关的事情惠不要想太多。”


       禅院惠心说,这可是和你有关啊。如果战争生长的脉络都有宿傩手指的影响,那么将军那边局面便更为复杂。这些年里将军对于五条家的不满愈演愈烈,如果背后有诅咒师或者其他人搅弄风云,江户会变得更加危险——虽然五条悟不会被任何人杀死,也会举步维艰。

       他半睁开眼睛,在双臂的间隙看到紧皱的眉心与抿着的嘴唇,他知道五条悟现在不太高兴,乖乖跪坐着任由他动作。

       “这也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问题,你还有自己需要专注的事情。”他顿了顿,心里突然有了一个猜测,“还是说祓除这个破东西的时候,惠看到什么了吗?”

       “没什么……”在被发现偷偷打量之前他闭上了眼,含糊着避开这个话题。待药敷上纱布缠好,便站起身让两个在门外望风的随从进来休息。

       高野山的这个小房子是五条悟拿着银票紧急乔下来的。顾忌着住店过于招摇,估计等到他们办完事就会重新卖掉。小房子里的东西不多,里间铺着被子,点着几盏小灯。榻榻米是新晒过的,台所里摆着中午剩下的粥,猎猎冬风摧残过的障子门前天补好,像极了山林里的樵夫与家人会居住的地方。六叠半的一方天地里织就出世外的亲密来。

       同宿一室成为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床铺靠着墙,垫高枕头,尽可能地让受伤的头发倚上柔软。甜腻的枣花香气混进了樱花里,透过薄薄一层障子涌入室内。脱去外套,此时此刻的两个人谁都不像咒术师,倒是像对偶然借宿的旅人,脑袋上的伤痕该是被花枝刮伤般天真烂漫的理由,而非有什么讳莫如深的秘辛。

       五条悟抱着一筐晚熟的蜜柑,坐在他旁边仔仔细细地剥皮。自己嘴挑,果实上的白色筋络一概不吃,给禅院惠剥也要仔仔细细地全都剥干净。禅院惠被这慢条斯理的举止磨去了耐心,坐起身来把剥好皮的蜜柑一掰两半,囫囵着直接塞进五条悟嘴里。

       抓住六眼咒术师说不出话的空档,他赶紧把憋了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你不用这么……呵护我。”

       “你有瞒我的事情,我也有,所以五条,我们扯平了。”

       “我没有生气,你也不许,也不用如此…如此……”

       禅院惠找不到言语来形容五条悟的举止,一时间语塞:“总之,对橘子和我,你都正常一点。”       

       这几年来与五条悟的相处,几乎让禅院惠养成了习惯­——受了伤第一反应不再去想药钱与行动不便,而是五条悟知道了又要念自己了。他想自己也不是柔弱易碎的人,怎么这个人就省不下心如此紧张自己。而五条悟太强,也没有机会受伤让自己感同身受。

       五条悟艰难地把蜜柑咽进肚子,总觉得瞪着自己的绿眼睛里多多少少藏着几分不肯言说的气恼,这不还是在生气吗?

       可想到禅院惠肯跟自己闹情绪,便绽开笑容乐呵呵地伸手去抱,双臂揽住腰肢,面颊蹭蹭脖颈,去嗅耳后染着的檀香气味。不带情欲色彩地亲昵,把那些阴谋阳谋都抛到脑后去,嘀嘀咕咕地说:“我就喜欢这样嘛!惠嫌弃我了吗?”

       “不嫌。”

       禅院惠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回应他的拥抱,他便伸手护住后脑把人压上床榻,任由一枚枚柑橘在榻榻米上咕噜噜地赛跑,无人问津。

       银发一缕缕垂落颊边,湛蓝的眸子投来的目光也似水:“惠,我好想你。”

       禅院惠不自在地转过脸,小声嘀咕着:“……你前几天说过了。”

       五条悟伸手捏了捏小孩儿的脸,扁着嘴佯装抱怨:“说过了还是想嘛!惠不想我吗?”

       胸膛随着呼吸一下下起伏,月光似乎也能照亮心跳声,禅院惠过了半晌才回答:“……想的。”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总是轻易透出落寞来。知道自己的态度总是会伤到人,禅院惠抿了抿嘴唇,抬起手把垂落的银发轻轻别到耳后,仰头亲了亲那人的侧脸。撑着身子努力耳语,小声重复了一遍:“我也想你的,五条。”

       这才算是把久别后心中的空缺稍稍填满,笑意直抵眼底,那些恼人的头发垂了下来,温热的呼吸贴上红耳朵,将亲密如数奉还。

       “五条?”禅院惠半阖着眼,去找五条悟的手。

       五条悟拉住他的手,放轻声音:“我在呢。”

       牵手的动作卸去了身体最后一丝紧绷,长长的睫毛笼下柔软的阴影:“明天把手指交给寺院里的住持,我打算回京都了。”

       禅院惠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像是半个身子已经别入梦乡,额头上缠着的几圈绷带把这副硬撑着说话的模样衬得格外可怜,像是只搏斗之后满身伤痕还要爬回家的小狗。


       唔,当然,是他这个“家”偶然送上门来。

       似是担心五条悟不愿意,手指轻轻挠了挠掌心,无意识地示弱更加致命:“已经出来十天了……”

       “可是我才见到惠三天啊。”

       翡翠从鸦羽的缝隙里露了出来,迷茫又为难,染着困意湿漉漉地看着他:“五条,我们不能任性啊。”

       不能任性呀。

       不能光明正大地交谈,不敢在热闹繁华的街道里展露熟识,就连在少有的同盟面前也要隐藏亲密。密会总是在夜里、山里、穷乡僻里。即便想到彼此总会先想到黑暗里的月亮,也想要一起走到太阳下面。

       未曾想过把一路至今的成果都独占说是自己的辛苦与幸运,禅院惠总是怕牵连自己,正如五条悟也担心有人把禅院惠当做自己的软肋来伤害。


       惠最懂事,所以说“不能任性呀”。

       五条悟想了想,嘴角挽出笑容,手背覆上眼睫催他入睡。待呼吸平稳之后才缓缓说道:“惠,七夕之后,我就要任性啦。那时候你想拦都拦不住了。”

       禅院惠应是没听到,抱着他的手靠了过来。鼻尖抵住指缝,像是找到冬天的刺猬似的缩成一团,温热的呼吸钻进手心,在不说话的时候更能感觉到他是爱他的。

       真的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七月初七,凉风簌簌吹彻高台,宫檐被月光磨得宛如精巧的瓷器,盛景如雕笼。花火当空之际,清凉殿大乱。

       挟持天皇的恶灵被禅院惠当众祓除,出席的咒术世家脸色各异,禅院家家主那之后忙得焦头烂额,又在七夕之后一个月,被五条家主五条悟登门拜访,亲手递来一封请柬。       

        禅院直昭人打量了一眼拓着松纹的请柬:“这是?”

        “五条家的家宴请柬,想请我在京都唯一欣赏的这位咒术师赏光。”

        老狐狸眯起眼:“想不到我们禅院家,还有六眼咒术师能看得上的人啊。”

        “请不要误会,这封信是给禅院惠阁下的。”五条悟下巴微扬,也不再掩饰言语间的轻蔑与嘲讽。

       禅院惠这两年来当过被暗杀的靶子,是禅院家最锋利的一把刀。如今名声大噪,也覆着一层阴谋与权利的阴影。加茂家递过聘帖,从京都到奈良,日光到镰仓,多少人都在打听他,当他是冉冉升起的劲旅,殊不知他是才挣离束缚不久的笼中鸟。

       如今他的欣赏与中意也只能藏在繁复如藻的人声里,寻一个把相遇与后续都正大光明的理由,佯装成满是敌意的惋惜,说道:

 



        “泥潭里的莲花,谁不想见呢?”

       

 

 



[二]

       请柬的日期是冬至,正是江户的星供祈。

       小半年里,枫叶从青到红。平安京的局势转了又转,不少世家转投加茂家与五条家。与皇室过密的家族声望宛如一袭沾了污泥的长袍,禅院家的长老向家主施压,责难这失控的局面。与此同时,要禅院惠继任家主的声音也渐渐涌了出来。

       禅院惠却还觉得这局势还不够乱,回信承下五条家宴的邀约不说,还带着仆从在京都街头大张旗鼓地挑选赠礼。预定兔子形状的红豆馒头和三倍糖霜的柿饼,亲自去织坊订做和服与外套,又跑去药堂搜罗昂贵的人参药草,末了还抱了一个寒山拾得的屏风,最后回到本家的武库挑了特级咒具放到影子里,像是要全世界知道他有多么重视与五条家主的会面。

       那些观望局势的眼线与咒术世家一时间都摸不着头脑,这是世仇要破冰,还是说禅院家这个咒术师和本家关系糟糕,还是说禅院家如今是皇家将军两边都染指,破罐子破摔不顾风骨。

       家主殚精竭虑,五十来岁满头白发,门都没敲就闯进禅院惠的房间里,看着认认真真打算盘记账的身影又欲言而止,憋了半天说道:“你小子还当真要去江户?”

       禅院惠抬起头来,恭谦顺从向他行礼,眉眼平淡地反问:“怎么,难不成他五条悟还能当众把我杀了助兴不成?”

       老狐狸眼睛一眯:“我很早就告诉过你,五条家迟早会对你不利。如果你是为了放松他们的警惕,倒也不是不可以。你最好不要抱着能和他们交好的心态,在能战胜之前要保持距离,隐藏术式。”

       禅院家和五条家是世仇,六眼与影法术是仇敌,一个看穿万物一个倒影世界,相性极差却都又立于巅峰。想要踏踏实实坐在最强的位置,就势必要以另一方的湮灭作为前提。所以禅院家要他杀人时不要用影法术,见了五条家绕道走,六眼的咒术师会来取他性命。

       禅院惠幼时曾偏信这个说辞,而五条悟的出现似乎证明了禅院家向他灌输的“不共戴天”都是一场妄想。五条家会来杀他是假,禅院家领他回来把他养大要他杀五条悟才是真。自以为两袖清风的家主大人又来敲打他了,又来给他的世界里下达分明的黑白生杀,哪怕他早已经不是任人拿捏的八岁小童,始终都被当做是指间一枚棋来衡量着。

       为了最强的咒术师,为了权利中心的暴风眼,为了一切披着光鲜皮袄的腐烂俗欲。

       即使是在这个大宅里,也不止他一个人痛恨禅院家的烙印。在加茂宪明按照计划递来聘帖、趁着这个机会给咒术学院造势、引得其他家族疑虑纷纷的之时,家主便吩咐家丁把他的别院翻了个底朝天,似是要寻找出他勾连外人的证据来。那些未长成的年轻咒术师们看在眼里,冷在心里。他无意拉拢人心为自己铺路,只是想要做过恶事的人得到报应。

       “我倒是很意外,您居然不是要我趁机杀了五条悟。”禅院惠顿了顿,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归结到个人恩怨:“您是恨五条家的,不是吗?”

       那双浑浊的眼睛量了一瞬:“你能杀了五条悟吗?”

       禅院惠缓慢地眨了眨眼,眉梢下压。他读不懂老家主的表情,他没读到迫切与杀意,自己的疑问被新的问句挡了回来,只能低声回答:“只是您已经不能指使我杀任何人了,希望您还记得。”

       十五岁那年他以绝对的实力同禅院家交换了条件,他不要权也不要钱,可以为禅院家的利益而奔走,却决计不再去杀人,也要最大限度的自由。因此他能够任意的选择回里见町的时间,却也要囿于皇室,钓出所有对禅院家意图不利的家族。等到那五千两黄金结清,他便与这拓着割菱世代如牢笼的家族再无瓜葛。

       如果说他从这个家主身上学到了什么,那便是暂时的放低姿态,只为了下一次跳得更高。他没有办法不恨禅院家,不恨禅院直昭人,可他好像也没有那么了解这些仇敌,也着实不愿去想这些人的苦衷。

       直昭人幽幽叹气:“如果你能杀了五条悟,下一任家主就是你了。”

       他侧过头看向窗外尚未染雪的浓郁碧色,垂眸时瞥见榻榻米米缝隙里未能擦拭干净的赤红:“我对家主的位子不感兴趣。”

       老家主的眼神里透出沧桑来:“这会是你的选择的,惠君,你以后也会理解我的。”

       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如砖墙层层砌起,寸寸直抵咽喉。什么选择?理解什么?是养大他的方式,附庸于权势,还是说与五条家为敌的理由?

       开什么玩笑。

       直昭人看着禅院惠的发顶,叹息道:“你暴露身份的时机太糟糕了。如果按照计划再过两年,‘那件事’发生了再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你本不需要面对这些猜忌。”

       那沙哑音调里溢出毫不掩饰的惋惜,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拿出怎样的情绪,像是海里捞出来的石头卷着海藻抵上咽喉,只觉得恶心。禅院惠垂下头做出任人教诲的姿态,掩在衣袖里的双手握成拳,指甲几乎要把手心抠出血。

       奇妙的,他居然在这样的时刻里想到了五条悟。

       那个人如果遇见了这种事会如何呢?应该会笑吧。花里花哨的辞令将人捧上天,趁着对方放松警惕就急转直下嘲讽阴损。

       那个人心里有恨吗?五条悟没让自己见过呀。恨意催生的好奇心束缚住了他,即使现在禅院惠还在想着能从这长篇大论中知晓什么,想给自己生命中最早的灾厄一个姓名。

       他紧抠着的手指别扭地弯起,指腹贴上掌纹,强硬地控制自己松开拳头,嘴唇努力抿出笑。要笑,要努力笑,要忍住。蔺草怎么就连不成镜子,若能让他看看自己现在竭力模仿的笑容,或许就不会这么煎熬。

       直到禅院直昭人要他多带几个本家的咒术师一同赴宴,他才抬起头来拒绝道:“在去江户之前,我有其他要去的地方,要提前半月、明日便出发。”

       家主或许是被最近的事情搅昏了头,才会从禅院惠的神态中读出亲近,不由得多问了一句:“那今年的大晦日……”

       冷冽重新点上双眸,句句说得疏离:“天皇大人已经休朝,太子殿下也告知过了。新年仍是如旧,不劳您费心了。明日启程后,春日再来叨扰,还请家主大人多保重。”


       一路上他都没睡好,咕噜咕噜的车轮声像是压在他的脑门上。禅院惠想一心一意地期盼些什么,却止不住地在旧事里下陷。昏昏沉沉一路,快到江户才回过味来紧张——他在京都买礼物的时候是不是太高调了?

       于是脑海里打转的多了些面目模糊的调侃:

        ——“您是要娶姑娘了吧,这几天到处搜罗小玩意儿。”

       ——“小少爷呀,给亲家送礼物,人参都老套啦!”

       ——“现在的小姐呀,喜欢这个颜色的不多。料子是好色泽是漂亮,显黑呀。”

       ——“您来我们这儿买对金镯吧——”

       还有过分的人说他还是年轻,寒山拾得的屏风不光没情调,还不够透。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不是的,这些是送给五条家主的礼品,我很重视和他的见面,切忌妄言。”

       自己似乎还把“五条家主”四个字咬得极重。


       禅院惠跟着车箱一颠一颠,找了个角落抱着头缩成一团。当时觉得是借机造势完成任务,这下可好,羞啊臊啊后知后觉地淹过来。仿佛这一路不是黑牛拉过平地山坡,而是蹚过热海的沉船,要把他囫囵着煮成珊瑚。       

       这几年也不是白白与五条悟相处,只要他比五条悟更坦荡,那些调侃就不会让他尴尬了。他用力拍了拍脸颊,这一次阖眼便睡到了江户五条家的门口。

       这是第一次在白日里、他的荷车可以停在此处,不必思虑去避讳任何人的目光。他们见面的事情已经宣扬得咒术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谁都不知道两边都打的什么主意,非要装得一见如故彼此欣赏。

       一度因为禅院家主而沉郁的心情开阔了不少,从立板的缝隙里看到有腊梅开出墙外,和穿着家袍在门外亲自等待的五条悟。恍惚间他想,或许那个请柬没什么搅弄风云的意义,如果以后都能如此光明正大的见面,该有多好。

       在他晃神之际,五条悟已经上前掀开门帘一角。银发高高束在身后,本该看起来更加威严干练,此时探头进来左右打量的模样却更像那些偷摸翘了私塾的纨绔书生。

       江户纨绔五条悟皱着眉,伸手捏他的脸蛋:“绷着脸笑什么呢?”

       禅院惠几乎立刻泄了气,拍开僭越礼数的手:“……五条,你能不能有点家主的德行?”

       嘴里说的嫌弃,眉眼却舒展了不少。


       木屐踏上雪花,又跨过门槛,熟门熟路地往两年前曾经住过的和室那边走。久别重逢哪里知道什么矜持,仆从和下人散去之后十指又缠在一起,把长廊当成散步的庭院。

       银发的咒术师笑嘻嘻地回头看他:“毫不犹豫就往我房间走,惠真的好喜欢我呀——”

       禅院惠脚步不自觉地一顿,赶紧佯装自然。这是阵前敲响的鼓,是预兆,他了解的,他也准备好了,这个人要欺负人了。


       “我都听说啦,惠。”五条悟尾音上扬,用空着的右手拉开卧房的门内,映入眼帘的“静”看来是从来没写进五条家主的心里去,好一个摆设。

       禅院惠挺直了脊背,故作从容冷淡,眼睛都不眨一下挤出一个单音:“嗯。”


      “所以我的礼物呢?”六眼咒术师的声音比春天的麻雀还要欢快,拉着他在小桌前坐下,眼睛一亮一亮满是期待:

        “我的金镯子、花柄盐泽紬,和江户四十八手屏风呢?”

       ……

       ……

       ……

       哈???


       传言到底要如何坑害他,还有五条家的眼线真的可靠吗?

       禅院惠僵硬地松开相牵的手,咔吧咔吧转身、从影子里捞出四折的寒山拾得屏风,敲了敲最表面的那一层琉璃,竟产生了就地生生折断的冲动。他把屏风摆好,咽了咽喉咙,还是问道:“五条,你喜欢那样的啊?”

       五条悟没正面回答他,捏着下巴打量了一下这面屏风:“这个也不错,可以辟邪。”

       言下之意就是的确不喜欢这个。

       禅院惠又把三段式的特级咒具拿了出来:“没有金镯,这个是‘游云’。”

       收礼人把杀气十足的游云拎起来抖了抖:“嗯,这种形态的咒具其实我不怎么用得习惯。”

       一轮轮折腾下来,买的青色和服五条悟说这个颜色他有好几件了,送的人参草药五条悟说库房里堆着的吃不完,就连兔子馒头这位少爷吃完都觉得不够甜。

       从提防到跃跃欲试,一件件评价后禅院惠说不出来的挫败。虽然当时时机特殊……但是他真的是想着五条悟好好挑选的,怎么就没有一件他喜欢的呢?

       “……嫌这个嫌那个,不需要就丢掉吧,我不在意的。”言辞间已经悄悄拉低了对礼物的评价标准。

       “诶——我怎么会丢掉惠送给我的东西呢?”

       话说得越恳切,禅院惠便越泄气:“…就没有一件你喜欢的吗,五条?”

       五条悟从食盒中拿起一个兔子馒头递到他嘴边,慢条斯理地说:“喜欢呀,我都喜欢。惠明年也要再来看我,多来几年常常来,我就更喜欢啦。”

       想想也是呀,五条悟想要什么得不到,偏偏要在他面前示弱卖乖。说是恋人,见面都难,言辞间风花雪月也易折易败。重逢就在想别离,说着欢喜,让人听着委屈。


       “明年春天我就要来江户了。加茂殿在我走之前来了信,说已经准备好了。”  

       “太子那边没闹你?”这一两年懂事了不少,也越来越黏着惠了。

       “十三岁也该学些正经的学问……”禅院惠眨眨眼,“不过天皇大人心有余悸,要我每六十日去皇宫净化,小太子那边,要我这两年有空就回去陪一陪。”

        大不敬的话五条悟张口就来:“每六十天,这老东西这么怕死啊?”

       这一年下来怎么说也要折腾五六次,咒术师也不是跺跺脚就能瞬移遁地,这不是为难人吗?况且七夕之后也不是没有家族削尖了脑袋想要往皇家钻,去抢禅院家那一杯羹。

       怎么最后挨累的又是禅院惠。很明显天皇也知道的,自己的“儿子”也就能活两年。他们现下实现了第一步,让禅院家在京都极大的折损信誉。接下来就剩下、找到星浆体的替代者,然后让皇家和禅院家的合作化为乌有。


        “然后呢,那之后惠打算做什么,要做家主吗?”

       禅院惠听见这句话茫然极了,怎么连五条悟也觉得他要去当家主,那双望着他时总是刻意磨平锋芒的湛蓝眼眸里盛着的绝非好奇,而是类似放逐的绵软情绪,似乎内心笃定了他的回答。


      为什么啊。禅院直昭人言之凿凿似是发自肺腑,要他继承家主,要他杀了五条悟。可为什么五条悟也觉得自己要站在那个地方呢,那里可是他的对立面啊。彼此之间的了解随着时间流逝混沌了起来。一个景行行止,笑中看变幻;一个步步只为藏破绽,为了坠落而向上攀。

      他摇摇头:“五条,你见过烧完房子还等着继承废墟的人吗?”

       “我可以不取性命,也不是要他下跪求我。但是要他机关算尽一场空,要他自食其果。”他看向庭院里盛放的红柊花,第一次去想了一切结束之后的以后。

      他想到了里见町的小院子,五条悟还没见过那里的春夏。那时候的他想要给五条悟一个绝对的归处,却意外地成为了那个被拉住的人,一步一步走得稳重,很少再梦到死亡。

       “然后……然后我就来找你。”



       五条悟笑得轻快:“好,我到时候去接你来。”

       这种程度就足够了,只要你肯向我走来。

 



[三]

      家宴总归只是家宴,五条家同源和旁系的咒术世家来了些人,纯黑的外袍上拓着各式的家纹。五条悟和几位长老迎接客人,私下吐着舌头说:“这些人啊,时时刻刻穿得都像是要去参加葬礼一样。”


      星供养除年祟,也是酒肉穿肠过。家宴上的五条悟总算是拿出了些家主风范——指代阴晴不定、高深莫测的种种举动,笑容更浮于表面,绷带换成了遮帘。分家的人很是忌惮,坐在最远的位置。听说五条悟刚当上家主的时候便断了他们的肥油差事,还把好几个和诅咒师勾缠的子弟丢进了不尽山。


      也有好事,比如按照心意嫁到镰仓的堂姐今年怀了孕,笑意盈盈递来信帖要他帮忙选个名字。连着三代没继承任何术式的旁系今年第一次回了本家,据说是盘下的农田在秋季前所未有的丰收了,长桌上的谷物稻米都是出自他家之手。


      五条家怪人多,有个名为桑原的老者拿着两年前的请柬匆匆赶来。听说是在恐山灵场闭关,不知世事,坐在禅院惠的旁边拍肩膀,成了家宴上第一个问候禅院惠来历的人:“这位看着面生,是哪家的贤婿吗?”


      一时间餐桌前没有人敢搭话。风水轮流转,禅院家的咒术师成了五条本家的座上宾。这事儿足足酝酿了三个多月,除了这刚从灵场出来的人,连禅院惠的礼品单都能有七八个迥然不同的说辞流传在道上。当然,其中没有任何一个说法里提到了江户四十八手的屏风,那是五条悟自己编出来逗禅院惠的。


      十来双眼睛不知道该看哪儿,他们也不知道这个不着调的家主到底和禅院家的咒术师是个怎么回事,沉默片刻连打圆场的机会都错过了。

      还是五条悟笑出了声,手托着下巴:“这位是禅院惠,京都鼎鼎有名的咒术师,是晚辈非常欣赏的人。”

      来客们盯着切片的鱼生,神志逐渐涣散。

      哦,是欣赏的人啊。 

      等等,血脉相连的人都可能会丢去自生自灭,这个禅院家的、世仇的咒术师居然不是作为待宰的笑料出席的吗?   

      五条悟有这么善良吗?


      抬眼看话题中心的禅院惠,不开口看起来比他们的家主要正经严肃,颔首微笑的时候棱角便融化些许,像是眠于鸦羽的宝石,柔软里带着坚韧。

      刚当母亲的堂姐想,哎呀,又是一个要挨五条悟欺负的人吧。有几个机灵用酒壮胆,来和禅院惠搭话,谨慎地避开家族的话题,只是交换这地北天南的见闻。觥筹交错,酒浆都溅了出来。



      在不速之客出现之前,气氛完全称得上融洽。

      来人是江户城的将军德川家信,随行武者浩浩荡荡。祓除咒灵的咒术师身上的威压哪里能同百战血刃的将军相提并论,鼻子敏锐些的都能嗅出那人身上沉重的血秽气息,身份不言自明。

      将军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关原之战告捷之后气焰更盛。前代家主与虎谋皮留下来的后患,五条悟花了三年还未能根除。如今的德川家要在江户怎样霸道,都已经没有能够与之制衡的对象。家宴的氛围急转直下,五条悟站起身应付局面:“将军大人,有失远迎。”


      将军摆摆手,言辞间似是在不满,这等热闹的场合为何不邀请他。

      五条悟眯着眼,忍下内心的火气:“家宴,不愿惊扰外人。”

      “哦,是吗?” 玩味的语调里意有所指,禅院惠神态自若,一如既往地端坐着,

      唇边扬起轻笑:“自然,在场的都是我的族人。”

      德川命随从拿来一坛酒,说是赠礼,寻了个坐席似是要长谈。透明的酒液倾入白瓷小盅,温热之后又倒入酒杯里。

      不对,这个酒不对劲。自己都能察觉到,那五条悟心里也是明白的。

      在将军步入筵席的瞬间他就清醒了。很明显德川已经对五条家起了疑心,那些旁敲侧击也印证了将军拉拢的咒术师家族不止五条家一家。怎么可能上门只是为了喝酒,一是有事相求,二是上门敲打,又或者二者皆有。

      禅院惠装作不经意地抬起袖子,在小桌隆起一片阴影。两厢交谈对峙,不觉察那斟了酒的杯影猛地抻细拉长,像是草书的飞白,白瓷小盅晃了晃,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率先端起自己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同时熄灭的还有室内所有的灯火。

      仆从们提着灯笼和火折子跑进来,脚步声纷杂,尽是窃窃私语,而禅院惠只看见了一双眼睛。灼灼烧着的冰蓝,不言不语地直抵过来,满是怒意。六眼的咒术师不顾近在身侧的将军,扩散开了的无下限震碎了碗碟,才将那杯原本属于禅院惠的酒杯举起。

      家宴上除却登门拜访的德川家信,有咒力的个个都意识到早在灯灭前禅院惠已经将五条悟和他的酒杯对调。一面感恩解围,又心有余悸地想王城又是一个怎样如履薄冰。现在那张精致的脸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下去,方才的小波动更是印证了五条悟也在气头上,偏偏还有个来者不善的将军坐在席上。

      从恐山归来的咒术师眯起眼睛,扶住禅院惠的肩膀第一个采取行动,粗着嗓子说道:“我等咒术师多是粗人,将军有事同家主大人商量我等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五条悟点点头,额头渗出细密的汗,自知失算。看着禅院惠跟着其它族人从筵席告退,额角一跳一跳,心中的怒意几乎要克制不住。

      将军身居高位,不必读空气,因为他便是气氛本身。德川滔滔不绝,和五条悟说起大阪的余孽未根除,星供祭奠什么也压不住虾夷的邪崇,末了又和他说起御前比武。声称已经得到了天皇的首肯,希望咒术师也能参加,给平凡人开开眼界。



      这蠢驴,吵都吵死了。

      御前比武?去你妈的,把人当猴耍。

      


      过了快一个时辰,五条悟才把这倒霉催的将军送走。脚下生风冲去别院看禅院惠,才发现族人擅作主张把人安置在了客房,还里三圈外三圈围了个严实。

    “各位围在这里做什么?”

      桑原老头子没反应过来,骂骂咧咧道:“你没长眼睛啊,这孩子中了带毒的诅咒啊。”

      “你们是有谁会反转术式吗?”五条悟俯视着这一圈人,“五条家也是个大家族,竟没有一个人学会,实在是太笨了啊。”

      只恨冬日没有蝉鸣,冬日的庭院里一片静默。围着的族人自觉地给五条悟让道,看着他把躺在榻榻米上闭目喘息的禅院惠抱起来。黑色的额发被汗水涔湿,眼睛也睁不开,握成拳的双手,犹豫着揪住了五条悟的衣衫,那冰冷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点。


      “都回去吧,在这里只会碍事。”月光落在银丝上,比风雪更让人胆寒。六眼的年轻家主回眸看了一眼尚未散去的人群:“还有,如果有人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我就杀了你们。”

      仆从和族人都散去,禅院惠从臂弯里抬起头,这才开口道:“五条……”

      五条悟没有看他,仍是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卧房。禅院惠咬咬牙,压着体内莫名其妙的毒素,又继续说道:“这个东西很奇怪……好像会……逼人说一些不想说的话……”

      抱着他的人沉默不语,连表情都不曾松动,进了里屋把他平放在榻榻米上。手指一推用咒力合上拉门,熄灭了所有的灯火,粗暴地用绷带遮住禅院惠的双目,任由两人陷入黑暗中。

      “悟君…你要做什么…?”      

      禅院惠难受极了,伸长了手臂到处摸索,却连衣角都摸不到。又伸手去摸系紧的绷带结,挣扎着想要解开,这才听见了那人的声音。

      “不许动。你要是自己拆了,以后就不要再来见我。”

      闻言禅院惠身体一僵,双腿蜷了起来,可怜兮兮地在榻榻米上抱成一团。过了一会儿又不死心地伸出手,四下又是拍又是抓,最后十指绞在一起,压着因为中毒而隐隐作痛的心口。

      “这种毒我在战场那年见到过,叫做拷问酒。”

       五条悟说得慢条斯理,“也就是问什么,都会说真话。”

      蜷缩着的青年闻言呼吸一滞,双手直接去捂住耳朵,可五条悟的声音是通过咒力转进来了,根本无处可逃。


      “什么嘛,你呀,真的还有其他事情瞒着我啊。”五条悟蹲在禅院惠旁边,疼惜似的摸了摸他被汗濡湿的头发,又躲开回应着想要握住的手:“解毒方式特别简单,也不需要什么反转术式,多说说真话就没事了。机会难得,我也来问问看惠都瞒了些什么吧。”


      惠挣扎地更厉害了。踉踉跄跄站起来,差点撞上茶桌的一角,失去视觉几乎昏了头怎么都找不到房间的门。战斗的本能都被舍弃,一心只想着逃跑,又被五条悟握住脚腕拉了回来。


      “春天离开高野山之后,你真的直接回京都了吗?”

      刺啦刺啦,好像有什么被戳破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道:“…没有…”

      “那你去哪儿、瞒着我做什么了?”

      “去了岐阜……找手指……”

       他听见了低沉的笑声:“呵,禅院惠,你倒是很会替我着想。那你找到了吗,放哪儿了?”


      “找到了,一直随身带着,不…不敢…给你……”

      捂住嘴巴音节还是会从唇齿间泄出来,之前再疼都没有流过眼泪,此时脸颊却湿了一片。像是被人掰开的蚌壳,任人宰割柔软与脆弱。听着声音他也能辨别出来方位,五条悟一直就在自己身边,是无下限,他用无下限躲开了自己所有的触碰。


      五条悟是真的生气了。

      想到这里,禅院惠眼泪流得更凶了。可能是因为中毒,可能是因为密不透风的黑,也可能是因为想要依赖的人就在身边,却怎么都摸不到,他害怕了。


      平日里自己习惯了的,像是猫儿挠掌心般欢快的声音此时此刻只觉得不近人情:“下一个问题——之前也问过惠呢,祓除宿傩手指滋生出的恶灵,是不是会看到幻象……你是不是又说谎了啊 ?”

      听见这个问题他牙齿都在打颤,声音哆嗦,徒劳也要捂住耳朵:“……对不起………”

       他极力忍着翻涌的毒素与痛意,手指紧紧扣着掌心,疼痛让他对自己吐出的每一句话都清醒地感知着:“我说谎了……”

       “求求你……你不要问了,你不要问我看到了什么……”

      引诱的声音宛若绢绸,在他耳边绕啊绕:“说呀,说出来就没那么疼了。不是很难受吗?”

      五条悟也知道自己已经快把人逼到极限,左手箍住禅院惠的手腕,另一只手慢慢地覆上微热的耳廓,不轻不重的揉捏着,像是把玩着什么珍奇珠宝,听着身下的人近乎哽咽的泣音:“告诉我吧,惠,你都看到什么了?”


      乱七八糟缠在眼睛上的绷带挣松了些许,压在黑发,落在光洁的颈部,月光下像极了祭品:“……我…我看见……你说你后悔了。”

      他别过脸,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反复拧住了自己的心脏,誓要沥净里面所有的雨水,把骨血里的恐惧剖开。

      咒力压制,他只能哽咽着吐出那些竭力隐藏的脆弱: “你和我说,遇见…遇见我之后,一切都不自由了,一切都被打乱了。”

      “我还看到…你和我说……我把你的生活都毁了。”

      眼泪洇湿了绷带,一滴滴滑落,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怎么都止不住。

      五条悟松开了箍着的手,纤细的手腕几乎勒得泛青,缓缓滑落下来抱住双肩背过身去,刺猬似的抱着头蜷缩起来。外衣的带子早都被扯松了,露出锁骨与大片胸膛的肌肤,像是被谁狠狠欺凌。

      六眼的咒术师终于解除了无下限,去捉他的手。第一次被拍开来,第二次他小声道歉,说“我错啦”,终于肯让牵。手心捏出了汗,在相牵的瞬间便主动贴了上来五指嵌入指缝,分明还在发抖,仍是压在了心口。

      原本还有更过分的事想要逼他去做。比如要让他拿着刀来割自己的手臂和胸口,让不管不顾总想替他抵挡什么的禅院惠看看,伤口会怎样愈合,他是怎样无坚不摧。

      算了,都算了。

      五条悟把止不住哽咽的小刺猬抱了起来,干脆利落地解开绷带,那双他一看见就会心软的漂亮眼睛都哭红了,睫毛沾着泪,瞪着自己的目光又委屈又可怜,总归是知道自己错了。

      “惠,我还有最后最后一个问题。”

      鼻尖蹭蹭鼻尖,又吻去眼泪,汹涌的冰川平息为如洗的蓝天映入翡翠。

     “惠的生日是哪天?你一直不肯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日。”

      “那不就是…今天吗?”

      禅院惠轻轻“嗯”了一声。

      “诶,为什么一直不……”话说到一半就被怀里的人用手掌捂住了嘴。

      “你说了那最后一个问题的,不要再问了。”

       他慢吞吞地从影子里拿出两个盒子,正是春日同五条悟分别后在岐阜线找到的宿傩手指。找回视野之后才发现房间里的桌子棋盘都飞得歪七扭八,再生气五条悟也没让自己磕到碰到:“你自己想办法吧,我再不管了。”

      “知道错了?”      


      “……嗯。”禅院惠被五条悟圈在怀里,不甘心地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哭得头疼,“如果是你,毒素诅咒也能轻易分解吧。是我多此一举,不自量力。”

      其实毒素的分解他不太在行,但还是先瞒着惠吧,还是嬉皮笑脸的答道:“没办法,因为惠很喜欢我啊。”

      五条悟握着他的手,嗅着怀里这一朵刚淋了雨的花。要他少担心他,明明自己的处境已经那么艰难危险,还要为他去做什么。虽然从未听见惠完完整整地、没有任何假设前提地、对自己说一句喜欢,他觉得在爱意里足够富有,甚至情愿禅院惠少喜欢一点,多爱自己一些。

      

      怀里的人抬起头,闭上眼睛吻了过来。带着泪痕干涸的味道,还有苦涩的酒味,亲密里一切都回甘。

      明明没有抛出问句,惠还是回答了他,用吻,用心跳,用能够奉献给他的全部。

      人应该知足的,他们春日里有书信,冬天里有家可归,甚至一同给被破坏了的式神立了墓碑。他是他世界的颜色,他是他的宁静也为他褶皱,所有念念都有回响。纵使乱世里人如浮萍,命如朝露,也会想有一个人因我而幸福,我也视他为归宿,这就该足够。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次年夏至,加茂宪明书至学院。


      “禅院殿,你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在高崎。”





-未完待续-

ED: タユタ‐RADWIMPS

后记:

高野山:与恐山、比叡山并称日本三大灵场。

战争指代关原之战(庆长5年)

寒山拾得的屏风:之前看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里写过这个作为室内装饰。查了一下典故和寒山拾得传入日本的年份,觉得蛮贴切的就用了。

大晦日:12月31日

江户四十八手:类似春那个什么图的东西。

我以为上一章线铺完了,结果发现五条家的线没说||| 

后面有蛮重要的事情,感觉铺一下会顺一些。会有一些些关于宿傩手指的线,但是不会出现大爷本人和虎子。就像下一章是和星浆体有关,也不会有夏油的出场。以及本文不会有脑花。

这篇开始打大纲是十二月底,所以很多我的猜想的设定陆陆续续被打脸了(叹气)承转都是过渡章,这章是出于节奏考虑加进来的。

再次提醒+预警,本文谋略构造堪比情景喜剧,非常幼稚不合理,反派几乎没有脑子。

最近眼睛痛,写得慢,还沉迷银魂。辛苦一路看到这里的你,感谢阅读,如果有评论我会很开心的。


                                        BY 林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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