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喜欢我的故事,愿幸运与温柔眷顾于你。
倘若你不喜欢也没关系,因为这也不是写给你的故事。

五伏/雪路折花-[陈]

*前世双家主if,五条悟x禅院惠,本章1.7w 前文见→ 承上  启下     

Summary:他眨眼也缓慢,像是要把这个人彻彻底底刻在瞳孔里。



[一]

     樱柳交媚的春日,禅院惠回到平安京同禅院家进行了最后的清算。

     金灿灿的小判足足摞了十二个箱子,白日里折出奢靡的光华。禅院直昭人望着他长叹一口气,唤来账房先生开箱清点。期间禅院惠也不曾坐下喝口茶,倚着门框,眉目紧锁地盯着那十二个木箱,提防着清账的人做手脚。直至月升日落,确认数额是整整五千两黄金,不多也不少。

      “那么家主大人,从今天起我和禅院家两清了。”

     黑发的青年冷冷地抛下话,便推门转身离开,谁料到门外还围着一群听墙角的咒术师,抬头一望房檐上还有两三漏网之鱼。都是禅院家的咒术师,青葱年岁,除却送去咒院的那个少年都面生得很。被他撞了个正着便都低下头,不约而同地后退给禅院惠让出一条路来。

      “老师,请留步。”

     出声的是他在咒院的学生禅院慎,从房檐上跳下来快步追上自己的背影:“……天色都这么晚了,老师您今晚还是住下来吧。”

     禅院惠转头望回客堂。那箱子沉重极了,家仆来了十余个搬得气喘吁吁。这将近十年来的每一条人命、每一个可怖的咒灵原来也会变成这样沉甸甸的重量。禅院直昭人也看着他,时间也让这个家主苍老又狼狈,无力施展铁腕,他甚至开始为这个人感到悲哀。

     也不知道这些小辈听着他同禅院家清算是什么感受,这里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过这都是和他无关的事情了。他清晨已经入宫谒见过天皇,秀德太子在寝殿里大哭了一场,念叨着原来自己没有生病,多思多虑的小脑袋瓜还以为禅院老师这几年要她的血是因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到头来她没什么病就连十五岁同化的枷锁也一同卸下。大约再过几日天皇便会向禅院家发难,御三家要变天了。

     月光热切,夜路也暖,禅院惠轻轻摇头拒绝了学生:“不了,离开这里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等到禅院家的乱子传到江户时,咒院里已经撤去了女儿节玩偶的装饰,他和另外一个僧人出身的老师正在给学生讲解与节祭相关的咒灵祓除要点。

     年后五条悟便又忙了起来。禅院惠要净化的只是皇宫,而五条家则是要时常奔赴旧战场,人类的恨与恐无止境地滋生。将军愈是威武显赫,畏惧便无可避免地混入尊敬与恭谦里。这几年将军对咒术师的牵制因为战乱平息也有所缓和,唯旧战场里发现的宿傩手指不得不让提防警惕。

     而令人欣喜的是咒院的成立的确减少了年轻咒术师的死亡,结合中枢的风险评估,棘手的诅咒也会优先流向经验丰富的咒术师。加茂宪明也提议说干脆将咒术师也划分出级别来增加任务分派的效率,咒院的学生也可以跟着老师出行见习,毕业之前多累积些经验。

     看起来一切都在向积极的方向发展。

     除却禅院家。

     天家降怒,将禅院家的女眷统统逐出宫,一切明面里暗潮下的特权统统回收。又差人散播传言,说禅院家主欺上瞒下,涉嫌谋害太子蒙蔽天皇,顺带也否决了御前比武的提案,说暂时不想看到咒术师在眼前出现。大家族陨落的速度远远超乎人们的想象,交好的世家纷纷断交撇清关系,更有人翻起旧账说禅院直昭人满口谎言也不是第一次,一时间在咒术百家里孤立无援,甚至有出嫁了的女子被赶回去。

     禅院惠那可怜的学生静坐在他的和室外,整日都想办法堵他。好不容易见到人了,又被上门一起吃饭的五条悟拎着丢出去。

     小孩不过十五岁,性格隐忍平日里也沉默寡言。分家的孩子自小就懂得分寸感,独独这次偏执,灰头土脸地跪在门前大喊:“老师,禅院家咒术师的未来就不是未来了吗?”

      “您心里只有这里吗,只有学院吗?”

      “禅院老师,请您回去做家主吧,真的没有办法了。”

     喧闹声扰得麻雀都不愿停在庭院里。禅院惠坐在和室里面容平静地坐在五条悟对面,似是什么都没听到:“五条,吃饭吧。”

     探向食盒的筷子难以觉察地颤抖,夹起酱油渍的姜片放在颗粒分明的米饭上。禅院惠吃什么都是同一幅表情,情绪深得探不到底。那些话终究还是针扎似的钻进了心里去,就着几片姜面无表情地吃完了一整碗饭。

     五条悟把筷子放下起身要去把门外喧闹的学生赶走,却又被禅院惠拉住了衣角。漂亮的眉眼也不看向自己,白白让榻榻米盛住所有目光与情绪。

      “随他去。”

      “他这么喊,咒院的其他人会怎么想你?”

      “无所谓。菜要凉了,你快吃饭吧。”

     禅院惠忍得了的事情五条悟忍不了,他把拉住衣角的手放回桌子上,把自己那一碗饭塞给他:“我气都要气饱了。”说完就拉开门,去教训禅院家那个满口正论道德绑架的学生。

     笑意盈盈,来势汹汹。学生是第一次直视那双冰蓝冷冽的眼睛,被看得心里发毛,仍是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六眼的咒术师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问:“你多大了?”

      “十五岁。”

      “哦,也不小了啊。那惠被禅院家为难的时候,你也有十岁了,你那时候怎么不帮他呢?”

      “五条大人,十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惠十岁的时候就开始祓除咒灵,你觉得呢?你,或者你们禅院家的任何人,帮过他吗?”

      “……”

      “轮到自己落难就想求助了,别人痛苦的时候就袖手旁观。惠为什么要帮禅院家,你们禅院家的血这么贵呀,五千两黄金还不清?”

      “……禅院家的事情,和外人无关。”

     五条悟忍不住笑出声:“我对你来说是外人,对你们的老师来说可不是。惠在你们禅院家过过新年吗?收过生辰贺礼吗?得到过祝福吗?就算要帮,你们又能付出多少代价呢?”

      听见代价禅院慎猛地抬头:“老师回去可以做家主…!我们所有年轻一代的术师都会拥护他支持他,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以后禅院家不会再这样对待老师了!”

     字字真切,目光灼灼,像是溺水的人望着河边的木屋,想要风吹垮塌它好赐他一块浮木。

     最残忍的求生欲呀,要建立在他人的牺牲上。 

      “既然你们能做出这样的承诺为什么不自救?而且惠不稀罕做家主,也就你们觉得那个位置是恩赐,少拿出来惹人发笑了。”

      少年嘴唇发抖,梗着脖子死犟到底:“明明您也是家主……还是五条家的人。您在老师身边,难道就没有别的意图吗?”

      “有啊。”五条悟眯起眼睛,笑意转冷,“所有觊觎惠自由的人,都会被我打断手脚。你要先试试吗?”

     那学生从此再也没来过。过去半月,这次找上门来的是禅院直昭人。

 

 

     在平安京狼狈的局面不影响他对气节自尊的追求,特地选了个夜晚造访。长廊静谧落针可闻,禅院惠的和室里亮着两盏烛灯,在障子门上勾勒出模糊的背影。这一次禅院家的家主第一次学会了敲门,那模糊的影子动了动,很快便回答他:“请进。”

     禅院直昭人拉开门,差点被眼前的情景气得背过气去。

     十种影法术的继承人确实是坐在桌前,但也是坐在五条悟的怀里。两人贴得极近,都只穿着薄薄的里衣,五条悟还搂着禅院惠的腰,把人结结实实地圈住。而禅院惠面上一点不情愿都没有,举止自然眼睛也不抬,仍是看着手上的书卷。

      “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老家主眼睛都急红了:“你们两个……”

      禅院惠仍是没看向他,平淡道:“怎么?”

      他气得发抖,直接破口大骂:“……不知羞耻,自轻自贱,我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

     说出口的又是十多年来驾轻就熟的命令与贬损口吻,而这一次禅院惠没有低头服从或反省。拥着他的银发咒术师冷冽地瞥过来,目光如刀,一时间竟被他震得一滞。

     惠仍是没有看过来,也不知道那书简上写了什么有趣的故事:“禅院家主还请慎言,我和禅院家早已两清了。”

     直昭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星浆体的事情是你们两个联手做的?”

     一个在皇宫搜集情报,而另一个就和天元结界毗邻居住。若不是咒院乃中立的加茂家成立,禅院直昭人也不至于现在才将一切联系起来。他早就怀疑星浆体的替换和五条悟拆不离关系,两家针锋相对,剥夺禅院家与皇室百年来的信任与倚赖,得益者最大的便是与将军一派的五条家。

     禅院惠闻言一顿,垂下头把书卷放到一旁,却不知道这样的举动恰好把后颈一连串的红印与齿痕暴露了个完全。

     迂腐的老家主瞥见一眼几乎要呕血,他原本是有把禅院惠带回去的自信的。鸟从笼子里飞走脚上也是拴着绳的,想要拉回来那还不简单?心里最坏的猜想得到了印证,他苦心培养的继承人都已经吃干抹净了,还偏偏是那个五条家。

     

     五条悟看着他,狭长的眼睛里满是挑衅。大手覆上肩膀欲盖弥彰地轻揉着,似是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贴在禅院惠的耳边说:“太晚了,该睡觉了。”

     惠顺从地点点头,对深夜的不速之客下了逐令:“随您怎样揣测设想,以后禅院家的事情一概与我无关。”

     禅院直昭人喉咙发哽,咬牙切齿地瞪着银发的咒术师,目如蛇眦:“你是被蒙蔽了,五条家怎么可能对你有真心……”

     他被这句话刺痛到,身体不自觉地一僵。思绪不可避免被拽回冬天,眼眸黯了黯仍尽力绷住面上的从容:“容我提醒您,现在深陷泥沼分身乏术无法给长老交代的是您而不是我,而如果您想找一个干净的人接手禅院家主,我只能说这里没有,请回吧。”

     是,倘若禅院惠和五条悟是情人关系,成为家主的禅院惠很难说不会领着整个家族去给五条悟当拥趸。禅院直昭人气极却又无处发作,拉上障子门又听见五条悟毒药般的声音:“惠怎么能说自己不干净,是嫌弃我吗?是觉得和我在一起是堕落吗?”

     就是这么一张嘴和漂亮皮囊,把这么多年煞费苦心抹杀掉的情绪都灌醒了,从此有了自己的主意和意识,就连退居后位操纵的算盘也成空。老家主自知打不过五条悟,术式甩在草地上刻出两道裂痕,挫败又愤怒,气得甩袖子就走。

     而那厢术式封锁了外面的声音,老实孩子还坐在五条悟的怀里认认真真地解释,绿眼睛重新漾出暖融融的光来:“……不是这样的。”

     他不喜欢五条悟看轻自己。成天把“喜欢咒院的小崽子多过喜欢我”挂在嘴上,虽是玩笑,他听着也会难过。是他不够好,一直都是他,是他一开始就不够干净。

     禅院直昭人说五条家会记恨他,那句话不假。所以他干脆瞒一辈子,瞒过去就好了,只要五条悟不知道就没事了。或者等到什么时候这个人对自己腻了烦了,却又碍于面子不忍离开自己,到那个时候再告诉他也不迟。

     人的一生多短,有些人十四岁就死掉,就让他多握紧一会儿吧。

     影子低垂,烛火熄灭,禁制的结界在和室里撑开来,隔绝他人心中苟且肮脏的旖旎。

     他要对他有求必应,对他绝对偏心,由着他折腾由着他打标记,想要做什么任性的过分的都可以。可是五条悟没有,看见一滴眼泪就过来吻他,听见一声呜咽抽泣就会好好抱过来。

     所以禅院惠很努力很努力不掉眼泪,去反抗本能里的快感与颤抖,咬着的手背被移开还哆哆嗦嗦地说:“你再狠一点、任意一点也没关系,我受得了。”

      “惠是觉得自己不该被好好珍惜吗?”

     是呀,是这样的呀。

     我原本就亏欠你倚赖你。没有你我逃离不了禅院家,连复仇也要你手把着手。想要为你做点什么的心情都自大到愚蠢,因为你根本不需要。最糟糕的是,我或许还是你人生里少数不幸的因。

     像我这样的人哪里都找得到,在底层里挣扎着苟活着,我与他们唯一的不同就是遇见了你。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要珍惜呢,什么时候你会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看向更好的人呢?

     乖巧顺从里生出一点反抗,在亲密的时候用力去咬他的肩膀,指甲在脊背划出一道有一道的血痕。

     疼吧,生气吧,讨厌我吧,快点讨厌我,然后杀了我。

     可是银发的咒术师只是笑着吻他的耳廓:“惠有这么难受吗?那我慢一点吧。”

     手指交错,脉搏相贴,沉眠在看不到尽头的温暖里。

     禅院惠做不到放手,他只能等待被丢掉的那一天。           

     在庆长八年的夏天,御三家的聚会换到了江户五条本家举办。天皇对咒术师心存芥蒂,又停办了一年的七夕祭。禅院家的马车里走下来的仍是禅院直昭人,不一样的是这次咒院里的那个学生也跟在身旁。惠有意要脱离御三家,算准时间领了任务带着学生出门祓除咒灵。回来的时候只知道固若金汤的京都被加茂宪明与五条悟撬开口子,终于将咒术中枢的人手塞了进去。

     禅院家是真的大势已去,与天家做交易便是如此,不是极盛便是衰落。临走前禅院直昭人深深地望了五条悟一眼,苍老的面容露出诡异的笑容来:“你会后悔的,尽管等着吧。”

     这些意味不明的话五条悟并没有转述给禅院惠,而是趁着夏夜天色好,抱着体温低的爱人一个劲儿的撒娇,说很热很热,要抱着惠睡觉。

     禅院惠看着他,漂亮的眼睛转了转:“五条,我帮你把头发剪一剪吧?”

     “诶,惠不是夸过我头发好看吗?”五条悟开起玩笑来没什么分寸,故意装得柔弱又可怜,添油加醋地编排那一夜禅院惠的原话,“我最喜欢悟君的头发,和月光落在雪上一样好看又动人……”

 

     出乎他意料的禅院惠没有用凶巴巴的眼神看过来,反而是笑了笑:“嗯,好看。所以剪短了也好看的。”

     “…最近的惠好奇怪…啊不对,应该说好乖啊。” 五条悟被突如其来的坦率与夸奖弄得不好意思,说话也结巴了起来,耳朵都有些红。

     “所以要我帮你剪吗?但是我没给人剪过头发……”

     五条悟还是让他动手了。他看着禅院惠挽起袖子,对着铜镜手指穿过长发,认真的面容里露出点怯,说要剪掉的是惠,舍不得剪掉的也是惠。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他看着纠结为难、还偷偷嗅指尖的惠,心里满是美好柔软的意味。谁知他心里装的是与爱人互动的缱绻亲昵,禅院惠心里想的却是——把与他相识这六年的时光都剪掉吧。

     银质的剪刀咔擦咔擦,落在银发上的月光也寸寸变短,禅院惠下手也没个轻重,最后收手的时候颇难为情,余下短短一截大约是只能扎个小辫子,看着镜子里的五条悟小心地问:“反转术式能把头发变回来吗?”

     头发被“糟蹋”的五条悟对着镜子乐了,好像还颇为满意。拿过剪刀又补了几下,故作轻松:“原来头发这么沉啊,现在轻松了好多……”

     “…我还是叫别人来再给你打理一下吧。”

     “我喜欢,不好看吗?”

     禅院惠歪着脑袋左右打量,似乎是在找一个完美的角度。五条悟相貌生得好看,头发剪短了那股凌厉傲然的气质也更为突出,修剪失误的小辫子反而成了神来一笔,看起来玩世不恭:“嗯,也不难看。”

     “那就是好看了!我也要给惠剪头发——”

     禅院惠摇摇头:“我会冷的……这些头发我去处理一下。五条,你先睡觉吧。”

     日子就这样缓缓淌过,他对京都的一切充耳不闻,在学院里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只有在五条悟不在江户的夜晚,心底的不安与自我厌恶才会蔓延开来。那时禅院惠便会跑到学院后方的天元结界静坐,望着通天的屏障一坐便是一整夜。天元偶尔会同他说几句话,只是同化之后那嘶哑的女声就化成了竹内满月的声音,一听见内心便如同针扎一样疼。

     即使如此他还是会听,一边扎醒自己做过的错事,一边麻痹自我幻想同化不是死亡。等到五条悟回到江户,他又重新换上从容平静的面具,去回应这个还没有腻烦自己的咒术师。

     他想问五条悟,禅院家的人告诉你什么了吗?你有没有再去深查那些旧事呢?五条悟只是拉着他谈天说地,说路上的见闻,也曾经急匆匆地赶回江户,担心手里想要给禅院惠看的花会枯萎。他们都不提禅院,一个避如蛇蝎,一个弃之敝屣。      

     冬天在回里见町之前同五条悟出席了加茂家孩子的百日宴,这已经是加茂家主的第二个孩子了。称得上稳重的加茂宪明抱着小女儿笑得傻气,满心泡在家庭的幸福里,而妻子在身侧纠正他抱孩子的姿势,山茶在冬日里开得瑰丽,锦上添花。

     加茂宪明说真好呀,现在的世界要更适合咒术师成长了。

     五条悟难得应和,说的确是,将军大人那边最近也没什么动静。

     禅院惠留意着他们谈话的内容,看向襁褓里睡得酣甜的婴孩,想来人都是从这么小这么柔软的一团长大的。有的去握绣线,有的拿起刀刃。有些人有赋予幸福和新生的能力,而有些人会给他人镀上苦难。

     加茂宪明的妻子说:“惠君,你也抱抱她吧?”

     他只是摇头,推辞着说等她长大一点会再送礼物来。他身上煞气重,会吓到小姑娘。结果婴儿反而是在五条悟的怀里大声哭了起来,六眼的咒术师难得手忙脚乱,他可不喜欢孩子了,顶多是好奇。听着这扰人的哭声想扔不能扔,情急之下塞进了禅院惠的怀里。

     禅院惠被突然塞进怀里的小生命吓了一跳,回忆着刚刚加茂宪明抱孩子的姿势,努力调整成术式的姿势。没想到那婴儿握住了禅院惠的手指,睁着眼睛傻乎乎地摇了摇,却是不哭了。他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怀里的孩子也跟着咯咯笑。

      在一旁的加茂夸耀到:“我女儿可爱吧,不过该送的礼物还是要送的哦!”

     刚刚被小姑娘嫌弃到大哭的咒术师又凑了过来,用惠的发梢去挠红润的团子脸:“的确,你女儿眼光确实不错。”

     被拉着头发的禅院惠侧过脸去看五条悟,湛蓝眸子里映着婴孩的脸,能读出几分新奇和喜爱来。一时间竟无端生出流泪的冲动,用力眨眨眼把那些多愁善感与歉疚压回心底,好日子里他该笑得纯粹。

     五条悟的一切喜怒哀乐于他而言都近似折磨,他却舍不得,流连着饮鸩止渴。缠绵时他被从奈落里托向云端,又一次次跌回奈落。抵足而眠时他看着那双干净的眼睛,呼之欲出的坦白又囫囵个吞进肚子里,像是把碎瓷片咽下肚子里五脏六腑都鲜血淋漓。他把他能献给五条悟的一切都献了出去,这是他能给出的最昂贵的在普世幸福里都不值一提,多得是五条悟该有他却没能力给的东西。

     得到自己配不上的感情会惴惴不安,却也会生出妄想。等吧,等吧。他可以等很多很多年,什么时候被抛弃被杀死都没关系。他已经足够不堪,不差最后这一点死皮赖脸,说不定永远都不会被发现。

     那年雪下得很大,片片累积的雪花上似乎附着着静止的时间。里见町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十四五岁的年纪仍是打雪仗堆雪人,天真烂漫没有止境。两位婆婆也说,瑞雪兆丰年。可谁也想不到俗语也会一语成谶,那是禅院惠最后一个团聚完满的冬日,也推倒了他心底最后一道防线。

     庆长九年的秋天,天灾骤生。地震引来山崩海啸,平安京到江户之间的七十二町毁去半数,死伤近万。

     绵厚冬雪,是山河戴孝。

 

 

 

[二]

     手指在废墟里翻找,把噼里啪啦碎掉的碎木碎石全都丢开。细小的木屑嵌入指腹,碎瓷片划开掌心,于是他也流血了。新鲜血液气味在周身缭绕的腐臭气息里划开一个口子,他似乎找到了一丝清醒——他是一个咒术师,他是一个式神使,他可以让式神帮他一起找。

     秋日的烈阳直直地照过来,带着残暑的毒辣,影子深重黏稠。玉犬、猫又、满象钻了出来,他张张嘴下达了寻人的指令,可三个式神一动不动,黑亮的眼睛里装满了不解,像是要忤逆主人的意愿。

     “找啊,找啊!”

     他是如此的弱小吗,就连式神也会失控吗?

     垮掉的房梁他抬不起来,满象帮他。不知是什么的残骸碎片映出了亮,晃得他睁不开眼。过了片刻他反应过来,是镜子,是那个每逢新年都会摆出来让没有咒力的孩子们看式神的镜子。里面映过兔子的软耳朵和每一个孩子的喜悦,还有两位老人慈祥的笑。

     可他要找的不是这个啊……人呢?人都去哪了。不在房子里,是在织坊,还是那个拉面饭馆?那些地方坍塌都混淆成一片,都是木瓦石头搭建的,震碎了就看不出差别了啊……

     他摇摇晃晃地从废墟上走下来,脚步踉跄。他看见断去的胳膊上戴着梅花手链,属于甘味处那位活泼的姑娘。地方官住的宅子也被夷为平地,那是个很好很好的老人,认识自己的父母,偶尔会来同自己说说话。宿场的马厩也塌了,被栓在远处的牛与马挣扎到死也没挣脱开缰绳,皮肉腐烂。里见町离山太近,山石崩落雪上加霜,烈阳是在暴雨后才复苏的,是迟来的慈悲。

     活物都有什么呢。他算一个,还有那些盘旋在尸体上的无数蝇蛆。

     都死了,地震没能卷走的,也被咒灵吃了。

     同一个天灾会发生四次,唯有第一次是天灾本身。第二次是伺机而动倾巢而出的咒灵,第三次是瘟疫,第四次则是灾难创伤滋生的、新的咒灵。那只自己早些年调伏的白猫咒灵,默不作声跟在自己身后,两条尾巴卷着他惯用的长刀。

     禅院惠想起来了,咒灵他已经杀掉了。

     那个咒灵对他说,就是你这家伙的咒力这么苦啊?

     咒力…是在说他做的护身符。在强大的咒灵面前咒力凝成的护身符反而成为了诱饵,招致杀身之祸。象征自然愤怒的咒灵该有多难对付,却要进一步扩大这个惨状,只求被敬畏千年。

     那咒灵面目可怖,唯独眼睛很亮,那亮光更像是灶台上摆放的猪油凝成了块,带着油脂黏稠,却也足够亮到映出他灰败低沉的脸色。

     “唉,咒术师,你是有家人在这里吗?住的地方选的不够好,京都咒术师的结界就在三町外。”丑陋泛紫的手指比了比,裂开笑容:“就差一点,至少能有个尸体咯。”

     整夜的战斗撕扯着他的神经,可咒灵杀了又如何呢,仍会在人类的畏惧与怨念中一次又一次重生。他的家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就连父母留给他的房子也不复存在。他的式神当然会茫然,要怎么寻找不存在的东西呢,尸体也好生命也好,这里都没有了啊。

     他花了十余年给自己搭的家脆弱得如同积木,连同死后被温暖的向往一同化作齊粉。就像骨灰不知道被丢到哪处河流的父母一样,再没有相见依偎的可能。

     禅院惠把长刀收进影子里,在破败的村庄里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家门前。重新蹲下身去不停地翻找,他的式神们也陪着他刨,兔子虾蟆鵺都跑了出来,咒力失控地将这一处废墟包裹了起来。

     为什么人都没了,用过的针线盒没有碎掉呢,为什么曾经穿过的鹅黄小袖也只是染了尘泥呢?指尖早已渗出血了,模糊间他听见了呼吸与喘息,于是更加急切地在废墟里翻找,指甲都裂开来过了许久才发现那呼吸声是属于他自己的。

     哈哈哈,这是报应吗?他凭什么觉得离开了禅院家罪业也干净了呢?

     混沌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了咒灵说过的话:“京都咒术师的结界就在三町外……”

     手指尖小小的一点缝隙,就那么一点点,恰好把他的家排除在保护范围之外。看不见的光在眼睛里晕开,他的眼睛变得只能看见那个缝隙,差之毫厘,失之交臂,就差那么一点生机。

     这真的是巧合吗?

     

     

     大地震给整个国家都带来了难于愈合的伤疤。禅院惠走了一路,便听了一路的哀怨号哭。他想哭什么啊,你不是还活着吗?心慢慢麻木了,唇角裂开怪异的笑容来,哭得好,继续哭吧。有哭声是好事,哭着证明还活着还有力气,还有一个人记住了他人的死亡。

     隔天夜里,禅院家的人看见了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禅院惠。面色煞白如同索命的妖邪,绀色的衣衫上沾满凝固的血迹,长发散乱,目光长刀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踹开沉重的门扉,家仆没有一人敢近身,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客堂。

     “禅院直昭人,滚出来。”

     庭院里枫树萧萧索索,跟着秋风打颤。禅院惠听着烦躁又恶心,便唤出鵺把一排枫树直接拦腰劈断。他的咒力在暴走,他的心是漏了洞孔的风箱,呼呼啸啸,仿佛喉咙也被人划了个口子。原本清亮的声音嘶哑:“我数三下,晚一下我便杀十人,晚两下屠你满门,晚三下我把你孙女刺瞎卖去虾夷做妓///女。我做得出来,你滚出来。”

     有咒术师想要上前阻止,直接被影子扯住了双脚,摔向枫树的断刺捅了个对穿。

     禅院惠开始了倒数。

     “三。”

     每一个人都在颤抖,盯着眼前如罗刹般残忍的青年。这还是曾经那个刻板柔顺任人使唤的小少爷吗?

     “二。”

     有长老想起来要逃跑,被盘旋天际的鵺咬瞎了双眼削去一臂,主人的杀意也会感染式神。

     “一。”

     禅院直昭人出现了。他似乎不意外也不在乎禅院惠的出现,在充斥鼻喉的血腥气里笑着说:“想起来要回来了?没别的地方可去了,是不是?”

     “是你做的。”是陈述而非疑问。

     “你能替换星浆体,区区不去救三町的灾民又能怎样。总有人要死啊,惠君。”他对天长笑不止,满盘皆输又如何,谁也不要想全身而退。

     “你的父母死了,你养的孤儿老人也死了,你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至于五条悟,他的父母就是你父母杀的,当年,为 了 你 ,为了把你接出禅院家动的手。你觉得他知道了之后还会接纳你?他可是五条家的人。”

     嘴角有疤的男人,名为甚尔的杀手,在自己被禅院家接走之后一年出的事,在五条悟告诉他的那一刻他便想明白了。作为咒术师的双亲被迫牵扯进五条家内部的争斗与两家的博弈里,禅院家给对家主有谋逆之心的五条宗族人递去弃子,再吩咐事成之后一同抹杀。

     于是十影术的持有者被栓牢,六眼的继承人成了孤儿。为了生存摸爬滚打,被欺瞒被蒙蔽,带着满身伤口,带着折损了的骄傲与信念,直到那个雪夜那个冬天。

     如果没有这些权利斗争,他们该是以更好的模样相遇的吧?

 

      捕捉到他目光里的一抹脆弱,禅院直昭人慷慨陈词:“除了这里,你本就没有归处。”

     所以回来吧,回到这个腐朽的宅院里,回到烂泥里,成为它的养分吧。

     禅院家所有的人都出来了,或举着火把或提着烛灯, 一个个都看到了禅院惠的狼狈,看到了他伤痕累累又疯狂的姿态:“为什么是我?”

     沾着血污尘土的手指指向没长大的孩子们,指向在场的每一个咒术师:“为什么?”

     被他指的每一个人都胆怯地向后退:“咒术师本不该杀人,禅院家让我杀了多少。害我父母,害我亲友,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理智在崩溃的边缘,所有不曾细问不曾嗔恨的苦划开了口。

     家主的声音极其淡漠:“因为你是十影术的继承人。”

     “草薙剑,琼勾玉,八咫镜,天皇大人三神器的刻印都栖在十影术的术式里。禅院家是为了十影术而忠于皇家,你又偏偏是那个家族叛徒的儿子,神器不能流落在外,你不选择天家便是要整个宗族陪葬。”

     “家主……”禅院的族人被动地接受着巨大的信息量,两个咒术师的对峙分外割裂。一个满身不幸寻缘由,而另一个给出的理由光鲜到令人作呕­——分明是谄媚皇族授人以柄,还说是忠诚,死到临头还要撇清关系。

     “你不做家主、脱离本家、还去亲近将军麾下的咒术师家族,你要禅院家如何?禅院惠,这是你的命运,你从一出生起就没有自由。可你必不会忠于家族,让你无处而去已经是我想到的最仁慈的办法了。”

     禅院直昭人话音刚落,满院的灯火都被咒力扑灭。月光残忍,簌簌光华里长刀没入胸口。

     十影术的继承人已经没有力气去愤怒,像是有雪粒钻进了他的血管里,冰得冷静。

     禅院惠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不想死的现在就去掘坑,就在大门前。”

     于是铁锹挖掘泥土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听得见兢兢战战如同蚊呐的呼吸声。禅院直昭人的眼睛被刺瞎,也剥去了面皮。他是在折磨这个高高在上的家主,把他最看重的尊严雍容都撕毁,而他在十来岁就学会了剥皮。不然要怎么证明他真的把人好好杀掉了呢?抱着人头百里奔赴回来吗?

 

    他像是披着血衣,深绀的染料都胜不过他满身的红。半死不活的躯体被搬进土坑,他又说:“不想和他一个下场的就去撒一把土。”

     埋在大门前,每一个步入宅邸的人都要踏过这尸骸,这是极大的羞辱。

     他的学生禅院慎第一个站了出来,竟是年轻一代的咒术师最先选择站在了禅院惠这边。泥土里还有蚁虫存活,就这样盖上血肉模糊的尸体上。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最后就连禅院直昭人的孙女也被老咒术师捂住双眼,丢下一抔土。

     恶心,真恶心,但还是没有结束。

     他双眼通红:“长老院的决策人和负责震后防御的咒术师,都出来。”

     一时间无人应声,禅院惠又笑了,绿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像将死未死的树木:“选择站出来的今天滚出这道门,之后被我查出来的进土坑,你们自己选。”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似是觉得刚平的土坑肮脏,特地避开了那一块翻新的草地。

     禅院惠的学生在他身后喊住了他:“老师,您还会回来吗?”

     满院的人都在等这一个回答,望着他像是望着禅院家最暗的影子最深的一道疤。禅院惠顿住了脚步,看见一轮满月没于瓦檐,没有回答。

 

     他在宿场租了车马,满身血腥气不得不加了五倍价钱才有车夫愿意载他连夜去江户。禅院惠放出玉犬在身边望风,然后昏昏沉沉地阖上眼。他有整整四天没有睡觉,只喝了一点水,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他一遍又一遍地催促车夫,快一点,再快一点。

     相比多山的地带,地震对江户的影响不算大,也就是青山裂口,瓦飞土落。发生灾害的那一刻他和五条悟在一起因为什么无聊的琐事拌嘴吵架,理由好像是因为他起床的时候没有叫醒五条悟。银发咒术师委屈得不行,说一个人醒来有多么寂寞。他觉得五条悟刁难他,小声念了一句“难哄”,比他还要大三岁的咒术师就不乐意了,说“惠嫌弃我啦” “我好伤心啊”,“我什么时候醒来都想最先看到惠啊”。

      柔软的记忆随着他迈入学院如潮水般涌来,他垂头看了看自己这满身是血模样,心说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呀。

      咒术学院的空了大半,除却刚刚入学年纪太小的学生几乎全员出动,少数留下的还是刚刚结束上一个任务回来休息的。而五条悟要面临的咒灵该是比他们都要凶恶,他回江户了吗,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脚步踉跄,几个学生见状想要上前扶住他,他摆摆手示意不必大惊小怪。和室里空无一人,午后的秋太阳透过纸门把榻榻米晒得温热,一枚柑橘倚着矮桌脚,角落里还有分别时五条悟忘了带走的竹色羽织外套。

      禅院惠抱着那件衣服,昏沉地闭上眼睛,满目都是血一样红。他又杀人了,而且心中还没有丝毫悔意。手上有多少条人命他已经不在意了,顺从心意杀戮多痛快。不对的就杀,该死的就杀,他不信什么神佛,就这样直到自己也成为需要被杀的恶。

      死灰里的愿望复活,他和五条悟走不了一条路。哪有这样好的事,血路走到一半想要走大道。

      不拉着了,松开吧。

  

      绷紧的弦旋开,病痛疲惫席卷而来。直到第二天学生把这段日子的总结陈述文书送过来才发现老师发了高热,干涸了的血迹把衣服凝成硬壳,裹着内里柔软的魂与肉。学生喊来了医生,也招来了五条家刚从任务里的家主。

     在嘈杂的脚步声与对谈里禅院惠睁开眼,漂亮的眼睛愣怔地望着五条悟。无力的臂膀想去拉他的衣袖,心脏又揪着疼了起来。只是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额头滚烫似是要蒸去这具躯壳中最后一丝水分。过了不知道多久五条悟嘴对着嘴将药喂了过来,温热的苦药把干裂的喉咙润开。

     “惠,里见町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先睡一觉吧,睡吧。”

 

      不要,他还不想睡,他还想多看一会儿五条悟,他看不了多久这样的五条悟了。

      禅院惠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所有情绪鲜活浓重地复苏,心脏跳动了起来,平稳地,急切地。五条悟的指尖点上他眉心,久违的睡眠便把他包裹住,将他托进黑甜的梦乡里去。他什么也没有梦到,或许匮乏的大脑也已经无力为他编织幻象,热病里只记得似是有冰凉的银纸把自己裹了起来,像雪也像月亮。

     再醒来的时候又是白日。不知过去了几天,身上的血污都被擦去也换上了舒适干净的里衣。他听见和室外还有别人,隔着一层障子门加茂夫妇和五条悟低声议论着禅院家的家变。咒术界的消息传得快,禅院家家变的事情比他的车马跑得还要快。

     有人说禅院家主被禅院惠当着族人的面杀害,可禅院的族人上下口径一致地说是被仇敌暗杀。十三名关联咒术师被流放。天灾人祸占了个全,再加上被咒术界孤立被皇室背弃,现在的禅院家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空壳了。

     加茂宪明谨慎道:“这样下去,惠君可能要回去做家主。”

     “不会的。” 他听见五条悟坚决地否定, “惠会留在这里的。”

 

     留在这里?

 

     ——“他的父母就是被你父母杀害的。”

     ——“为了你杀的。”

     ——“这就是你的命运啊。”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珍视的人都是为他而死,也无法坦诚面对手中拉着的唯一。接下来五条悟也会因为他变得不幸吗?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他还有什么可以给五条悟的呢?

      又要如何留在五条悟的身边?

     接下来的几天里加茂夫妇日日过来问诊号脉,加茂宪明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惠君,你是不是思虑过重了些?”

     见他不回答,一旁的妇人补充说道:“灾后的咒灵大部分都平息下去了,瘟疫的预防也都有经验。次生的咒灾还要过上几年才会迭生,惠君就不要担心了。”

     “……嗯。”

     “作为医生我建议不要想太多太沉的事情。你这次除却过度劳累也有心病,是积郁成疾。”

     幽深的绿眨了眨,声音很小:“……那五条他知道吗?”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知道的啊,不过他好像不怎么意外。怎么了?”

     “五条……他现在在哪里?”

     觉察出眼前的人情绪不对,加茂宪明试探道:“最近将军那边似乎有些事委托他,应该在本家,我去帮你叫他?”

     病人抬起头来,挺直了脊背从小桌下抽出一封信笺:“不用麻烦了,在下有事想和加茂殿商量,都写在这封信里了。至于回复…就请您寄到禅院家吧。”

 

     那是一封辞呈,手指一捏却又觉得过厚了些。

     禅院惠仍是措辞恭谦,礼数周全:“这个冬天之后我便离开咒术学院,这近三年的时间里,承蒙照顾。”

     加茂宪明手指点了点桌面,挑挑眉:“是不是还要我先瞒着五条殿?”

     “我会亲自和他说清楚的,麻烦了。”

     咒术师长叹一口气,对于要重新找老师颇为头疼:“我明白了……你我的交情还不能让我过问你这之后的选择。我只能说,我女儿很喜欢你——所以以后每年来看看她,身体不舒服也随时可以找我与内人。”

     唇角礼貌的笑意怎么看都是疲惫:“承蒙好意。”

          

     那个深秋与往年的秋日没什么不同,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告别被他一直拖到了学院冬歇日的前一天。

      身侧的人拥着自己,赤//裸相贴,汗水淋漓,仿佛他们也是雨下依偎的两枚树叶。一个畏惧载录过多死亡的灵魂会破碎,另一个只是想在松手前最后再握紧一次,融化成同样激烈的索求。

      禅院惠看着五条悟,眨眼也缓慢,像是要把这个人彻彻底底映在瞳孔里,日后思念只要闭眼就能看见。可是枯竭的绿眼睛一眨眼就抿出一滴泪水,奉献出最后的鲜活。

 

     眉眼,头发,每一握骨骼肌肉,每一寸灵魂都漂亮。

     风光霁月,雪山之巅,那是他能触碰能并肩的吗?

     就算命比风轻贱,也不能流连月亮栖眠山巅,他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悟君?”

     “怎么了?惠怎么又哭了呀。”

 

     关切的、温暖的眉眼,他都记好了。

     沙哑的喉咙倾吐出残忍的话语:“我们分开吧。”

 

     方才还亲吻过的嘴唇吐出十多年前的真相,在他的无声的惊讶里起身穿戴整齐望着雨夜里的浓云,没有看到那只想要拉住自己的手。

     “这几年我一直觉得自己挺恶心的,可是也补偿不起。”

      “与你相同的路我走不动了,所以结束吧。”

     

           

 

 

 

 

 

[三]

     从刚认识禅院惠开始,五条悟便觉得这个人是生来克他的。克他的性格,克他的脾气,克他的常识,可克他的命运。

     拥有巨大的咒力与得天独厚的术式是怎么样的感受呢?大概就是想把这个世界怎样就怎样吧。他可以从树上抱下小猫却不还给别人心安理得据为己有,也可以路见不平从恶霸手里解救出小姑娘眯眼一笑就让人以身相许。可以在家宴上拂家主的面子,十岁不到就把咒术百家的丑闻艳史编成童谣,带坏所有小孩街头巷尾地唱。自然也可以去踢上一个六眼咒术师的墓碑——六眼也看不到不存于世的死魂。

     上一个六眼乖巧地生乖巧地死,像条顺从的狗,一生恪守规则无可挑剔也不嗔不恨,自然没机会变成咒灵。

     老家伙,你不觉得烦吗?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吵得要死吗?你不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碍眼到想要统统毁灭吗?你怎么就还成了楷模领袖,他们膜拜你的时候你不想杀了他们吗?

      古老的墓碑也不会回答他。

      约莫心里对常识法理还有些尊重,他也不至于去杀人放火。五条悟一天天长大,终于找到了最大的乐趣来——他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好看的人都会让人放下警惕来吧,下意识觉得这该是个好人吧?取得一个人的信任之后再去背叛,日子会更有滋味。

      和歌词赋,雪月风花,哲佛史理,给他的恶劣披上一层翩翩风度。虚与委蛇,天花乱坠,轻车熟路的过度褒奖把他的轻蔑包装得滴水不漏。唯有父母知晓这孩子只有到骗局结束了才会笑得开怀,点着他的脑门说他是小骗子,别闹得太过火了。上天赐给他看穿一切的六眼,防御敌意的无下限,他却用这一切去骗人。他不必收买人心,自有信徒簇拥他。

     知晓他真正性格的双亲死去,五条悟才从面具游戏里苏醒过来。那之后这些伪装不再是“游戏”,变成了最繁复的生死局,为自己在无依无靠的大家族里搏出生机。十四岁单枪匹马祓除了不尽山的过怨咒灵,从此在江户打响了名声。不能说他没有手段,否则他的叔父也不会代行家主代行了八年到死也没正名。他的能力何尝不是一把刀,却有族人说锋利的刀没有刀鞘,终会把周遭的人割得鲜血淋漓。

     他听到这话直咋舌。哈,他的刀鞘?怕是还没有出生吧。

 

     十七岁那年他才知道——原来真的有呀。

     不被他的外表迷惑,提防着想要相信却始终卸不下心防。像是被冻坏了的汤圆,要使劲咬使劲磕才能淌出蜜馅。他想一直骗下去,就让这个孩子一直觉得自己这么好,自己是最敞亮最耀眼也最爱他的人,这样就不会离开他了。影法术是不是能熄灭这个世界的喧嚣,心跳呼吸他也不觉得吵。

     他多乖,多温柔,多耐心。禅院惠就像是那只他从树上抱下来据为己有的小猫,可是他不会让禅院惠从自己身边逃跑。偶尔他想起那块墓碑,寻思老祖宗几百年前是不是也遇见了个十影术的继承人,才规规矩矩改邪归正光明一生。

     想要珍惜的心情为这个人诞生。要靠近他支持他,要他身心的伤都养好,要克制贪欲收敛暴戾,要他自由的时候也会想着他,因为他知道好的爱是什么模样,他可以等。

 

      他等来了什么呢?相识七年等来了一句“我们分开吧”。

     其实禅院惠很少会叫他的名字,总是生硬冰冷的姓氏,唯有情到深处能逼出来一点软媚,酥着骨头贴过来主动吻他。而每一次一念名字,喊他“悟君”就是恳求他,希望他能答应什么,用名字诉诸渴望。求他不要问不要逼,要五条悟看着他去做心底不愿支持的事。

     比如要他不去管袖间缝着的咒具,要他不要问自由之后要做什么,求他不要趁着毒酒蒙着眼睛敲打心事。

     每一次他都由着了收敛了,那这次呢?

     禅院惠求他的他几乎有求必应。那他想要的呢,他得到什么了?

     所有常年麻痹自己不要奢望不要着急的渴求都在心中膨胀开来,他没有得到一句爱,没有对约定没有承诺,细腻温软的亲昵碎片没有给他铺出一个未来。

     凭什么禅院家操纵的罪业禅院惠要揽到自己身上,又是谁许他用恶心的字眼来形容自己。

     这一切在他看来毫无道理,湛蓝的眼睛像是冰里迸出火花: “我不同意。”

     可怖的咒力浓郁地弥散开来阻隔每一个出路,惠没有回头。他上前死死捏住单薄的臂膀:“惠,你听见了吗?我说我不同意。”

     那个什么都要他教的人固执地拒绝:“结束是一个人就可以决定的。”

     “那不是你做的事,我不在意,我不许你走。”他指节发白,掌下的病骨都要被他掐碎,又抬手去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

     那双眼睛里的绿都蒙了灰,泪痕把苦涩洗净,被摧枯拉朽的疲惫包裹:“可是我在意。这样下去……能有什么好结果呢?”

     五条悟想起加茂对他说的“惠君是沉郁成疾”,他以为那是说禅院家与星浆体。于是他也满怀自信,因为他有的是时间不信治不好一个人的心。

 

     他觉得可笑又挫败,哈,搞什么啊,原来他才是病因。

 

     所以说禅院惠生来就是克他的,不需要一点心眼。他输得有多狼狈,一败涂地还想要对方好过。眼睁睁地看着那身影融进雨幕里,落回包容一切的影法术里。

     他听人说禅院惠正式接任家主,手里的白瓷茶杯都捏出裂痕。过了小半月他又听说禅院惠进了皇宫见了天皇,据说是和颜悦色谈笑风生,他把咒灵的脑袋拧下来踩在脚底,碾过断面蹭得那咒灵哀叫连连求死不得。夏天他们在镰仓家举办的御三家聚会里打了个照面,新家主的身后跟着那个曾经被他训得膝盖打颤的分家孩子。他看着禅院惠眼神淡漠一条一条驳回他的提案,言下之意要把咒术中枢的据点全部清出京都。

      “那之后平安京周遭的咒灵灾害……”

      “我应付得过来,加茂殿。而且我不认为平安京是一个历练年轻咒术师的好选择。”

      “嗯,既然禅院殿都这么说了,那便如此吧。”

      加茂宪明也重新变成了老搅屎棍,对权力渴求不深,一心一意地避免冲突,也许也是心里念着几分曾经一起共事的旧情。

      五条悟隔着层层绷带眯起了眼,看着惠脸上分寸恰好的笑,心中升起一阵无名火,他偏要搅起波澜来:“这样不好吧,禅院殿?把我们当跳板和缓冲,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说进就进说退就退?”

      深绿色的眼瞳泛起漾漾皱褶,一眨眼便平息:“五条殿说的没错。我资历不足经验尚浅,不过是竭力弥补前代家主犯下的错误。总有人要承担起责任,也需要赎罪表现得机会,不是吗?”

      明明说的是三十六町灾后咒灵与同天家的纠葛,只是这话落在他耳朵里又多了一层意味。这孩子是为了自己做家主了,偏执的脑袋瓜里要负起不属于他的责任。

     他要不耐烦了,要忍不住了。

      “既然您也承认禅院家犯下错误,平安京的人口数量与怨灵强度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交给戴罪之家也难免不信任……”五条悟藏好嘴角恶劣的弧度,抬手抿了一口茶:“总得找人监督一下吧?”

      御三家向来并驾齐驱,即使禅院家跌入谷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话的意思是要给御三家里分出上下级,要禅院家自降一格。

     气氛跋扈了起来,禅院惠身边的小崽子死死瞪着自己,仿佛长了一副能咬碎无下限的尖牙,咬牙切齿。禅院惠默不作声,垂眸看着茶杯里漂着的叶梗。

     “别这样呀。御三家本来就该互相扶持,都是为了祓除咒灵天下太平,两位都言重了……”加茂又出来打圆场,如果不是在加茂家聚会,他现在就想把这个和事佬踢出去。

     最后禅院惠给出一个不咸不淡的回答:“所以,五条殿是信不过我?”

     难说他到底是不是故意在拿捏自己,寸寸都踩在自己的死穴上。可惠如果真有那么多活络的心思算计他人的招数,又怎么会重新被套住?言辞之间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和死不足惜的前代家主相提并论,密密麻麻地扎他的心。

     死孩子,专门克他。

     没有人告诉他戏演久了面具会摘不下来,也没有人告诉他爱久了会不愿拔出来,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明枪暗箭地针对,到头来还都是轻易地放过禅院惠。五条家的长老早已被他卸去实权,连进谏打压禅院家的机会都没有。一滴春夏恩泽,禅院惠便领着禅院家恢复了大半的声望。

     连五条悟也不得不承认,禅院惠太适合做家主。做过杀手与刀锋,于是现在身上每一丝血腥都磊落。族人忌惮他心中的苦恨,敌人扼腕他的才能。做过太子的老师,忠于天家,也曾在咒术学院任职,也算心系未来。

     啊,可不管怎么说……不管惠怎样说对不起,被丢掉被甩下的那个人是他才对吧?不是小猫走丢了,是小猫不认主啊。

     怎么才能让小猫重新走回来呢?

     五条悟几乎要把国土上每一个咒灵都薅出来蹂躏,杀气腾腾的模样像是要同天下的咒术师下战书。敛走财富,把在京都站在刀尖上跳舞的某位新秀家主的风头统统压过去。甚至冲去了平安京抢先一步祓除了禅院惠接下的委托。

     他站在屋檐上耀武扬威,身后是纤细的月牙,可是禅院惠却只是淡淡的吩咐身边那群穿着割菱家袍的小咒术师:“回去吧。”

     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向他,黑色的外袍把他曾熟知的每一寸柔软包裹起来,墨一样的发梢随着步伐摇摆像是黑猫的尾巴,影子轻巧,出发流浪也不要他。

     仿佛心动与爱恋都是他五条悟的一场自娱自乐,禅院惠要有多潇洒便有多潇洒。

     像是被那个背影所激怒,仁慈戛然而止,五条悟开始不留情面地打压禅院家。委托、人脉、声望、金钱,新家主无力招架。亲信说禅院家主头疼得很,说禅院家内里暗潮涌动,新的祓除任务里禅院惠受了伤,可他更恨为了禅院家而向他低头的惠。

     禅院惠独自跑到江户来,坐在两人曾经亲昵过的和室里生硬地称呼他为“五条殿”,请他多少有些分寸,不要因为私人恩怨让他难做。面庞消瘦,指节上缠着绷带,又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了伤。那层黑色的外袍越来越厚重,把禅院惠压得更加单薄。

     惠向多少世家低头重新建交,又是怎样恳求天皇,可原本是个多么不善言辞倔强的人。

     禅院惠所有的努力与付出在他看来都极具违和感,都不是能够由衷祝福的成功。那些禅院直昭人做不到的,禅院惠能做得周全漂亮。可仅仅是不敢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卑劣感,何至于做到这一步?

     他听着禅院惠陈述刻板而理性的分析,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那些事情对他来说都不痛不痒。五条悟起身,压住规矩放在桌上的细瘦腕骨,将影子覆了过来:

      “惠,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你要这样对待我到什么时候?你要躲在枷锁里到什么时候?你要离开我到什么时候?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幽深地可怕,湛蓝淀成日光不曾企及的深海,点着亮光的瞳孔是苦涩的漩涡,所以他也不知道禅院惠要花费多少勇气才敢直视过来。

     望过来的目光在这一年的疏离中称得上柔软,带着一股向死的坦然,被钳住的手腕一动不动,唇角露笑:

     “一直。”


     这目光令他无端泛起了恐惧来,仿佛禅院惠又要去做他设想不到的事情,去以死获胜。而这一次他甚至不知道要从何寻起,嘴和心他哪一个都撬不开。

     世间残酷,并不给他伤怀喘气的机会。随着禅院家与天家重修旧好,将军幕府也加强了对咒术师的控制,甚至有弱小的咒术家族被迫定下束缚。

     五条家自然做得到明哲保身,在与将军多年的周旋里寻得门路,旧战场的怨灵强大,自是要依赖他这个世间最强的咒术师。

     直到他听到埋在将军府的眼线告诉他,禅院惠向德川将军投诚了。

 


 



-未完待续-

ED:凍えそうな季節から-Aimer


后记:

唉可算是对得起文前标注的“前世双家主if”这几个字了,恭喜惠成为家主!以及谢谢大家的关心,这个故事会出本。只是出于负责考虑印调会在完结之后放link,请看完结局再决定吧。这个故事怎么说,不止是和爱情有关....该拆的该埋的我已经都放进去了。

还有两更完结,觉得痛苦的朋友可以等到完结再来看。

好困,明天起来修一修。

那么感谢读到这里的你,下周见。

                                                                 BY 林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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