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喜欢我的故事,愿幸运与温柔眷顾于你。
倘若你不喜欢也没关系,因为这也不是写给你的故事。

五伏/雪路折花-[延]

*前世双家主if,五条悟x禅院惠,本篇1.5w前文见→ 承上  启下    

*Warning:本章含有少量血腥描写

*Summary: 我选择不平等地拯救他人。



[一]

      得知禅院惠投诚德川将军的时候,五条悟刚刚祓除东海地方旧战场的咒灵。庆长十一年,初春时节他身上也绽开了血花。指腹抚过折扇上残留的红痕,袖子里放着三根宿傩的手指——是刚从附身于死魂咒灵身上净化夺得的。

      正如庆长六年他们三个人在高野山私会商讨出的猜测,连年的战乱与流落四散的特级咒物息息相关。战争固然会催生仇恨与咒灾,可这些手指证明了或许战争本身就是被策划出来的,意在国土之上催生出血与怨的恶性循环。

      奔波至今,五条悟亲自回收了有六枚。加上禅院惠交付给他的两枚与留在高野山结界中的初露端倪的第一枚,二十根手指只差一根便全部回收完毕。

      想到禅院惠他又心里窝火。如今两个人都做了家主,即便五条禅院两家水火不容新年的贺礼还是要按着规矩礼仪奉上。近年来贵族好赌石,江户与平安京都掀起送玉的风气,于是禅院家寄来五条家的礼物便是一对玉镯。

      五条悟收到礼盒将锦缎掀起了一角便没再看一眼。这礼品显然就是迎合当下的审美,没花多少时间与心思,贵重又疏远,更像是划清界限。他甚至心想倘若明年那些草包纨绔沉迷读书,禅院惠送来的就会是笔墨纸砚。于是命人连夜追上车马把自己准备的新年贺礼抢了回来,什么都没给禅院家寄去。

      呵,向将军示好?禅院家主就没有一个安生的。看来无论是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会想把家族往火坑里推,连禅院惠也不例外。

      五条家主沉着脸听手下汇报着近来重要的情报,过了半晌才出声打断:“他现在在哪儿?”

      传达讯息的亲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代的是禅院家主,低下头回复道:“咒术学院近日在进行学生的评级,加茂家主应是把人留在江户了。”

      “好,那善后就交给你们了。”

      “……家主大人?”

      “我先回江户了。”五条家主丢下这句话便消了身影,手下与同族的咒术师面面相觑,心说家主大人真的是愈发喜怒无常。

      他们也有些怀念那些日子——那些家主大人冷着笑容发脾气,便会有人偷偷溜去山中的学院把还是老师的禅院家主请来转移注意力安抚情绪的日子。尔后五条悟还眯着眼睛上下审视他们,笑道:“可以啊,咒术造诣没见长进,倒是学会了搬救兵。”

       对这一年多来的因果纠葛他们也不甚了解,只知晓禅院老师变成了禅院家主,站到了自家的对立面。曾以为是家主大人让那个冰冷淡漠的禅院惠有了人情味与鲜活情绪,谁会想到抱冰之人离开了雪会也变得更冷。

      五条家的咒术师们忍不住摇头。人间潮落浮花,站在浪尖也会有握不住的念想,他们的家主虽然强大,却不明白这一点啊。赶去江户又能改变什么呢?



      五条悟到达咒术学院的时候,江户正飘着绵绵春雨,摧败早樱。天光昏暗,白日燃烛,衣料里的潮气在室内氤氲扩散开来。禅院惠原先居住的和室前排起了长队,学生一个个抱着文书卷轴在长廊里窃窃私语。有的说好久没见到禅院老师了,旁边便有人附和说谁能想到老师做了家主还有精力关注他们呢,也有人默不作声靠着墙,静静地等待着久违的指导。

      排在队尾的女学生正是当年费了半天劲只让樱树开了一枝花的狗卷苑。少年少女总是能更加清晰地投射出时光流逝的模样,抽条的身高与舒展开来的面容让人感怅。狗卷苑认出他来,俯身打了声招呼,拿出随身的纸笔写道:“如果您有重要的事情可以先进去找老师的,很多学生都要和老师说很久的话,或许会浪费您的时间。”

      五条悟倚着墙摇头,似笑非笑地说:“怕是如果我进去了,你们今天就没有机会再和禅院老师说话了。”

      女孩紫色的眼睛闪过一丝不解,旋即抿出温暖的笑意。这个年纪的孩子总会把事情往柔软里想,以为两个旧友要彻夜长聊。谁知五条悟的意思是如若他率先踹门进去,禅院惠可能转眼间就会跑得没影,冒着雨从江户奔回平安京。

      他在长廊上等了许久,久到这一路上的疑惑不解和与咒灵对战勾起的汹涌杀意统统平息。听着屋檐坠落的雨水滴滴答答,难得又安心下来。仿佛时间倒流,回到禅院惠还住在这里的日子里。阴雨日子里适合拥抱,那个学生造访时用来藏他的壁橱其实装得下两个人。五条悟曾经佯装生气,把禅院惠也塞了进去,最后两个人闹了起来,一个说委屈另一个说幼稚。

      人能有多么一厢情愿与钝感呢?就像他会自顾自地沉迷于亲昵,不察于禅院惠的不安害怕,在他想早点相遇、幻梦着两个人都还是小豆丁时在宅邸里捉迷藏的时候,惠的心已经伤痕累累带着歉疚依着他也畏着他。

      如今花在雨中凋谢,池塘里的鱼应该也都死了,惠也要活成一座雕像。

      五条悟在长廊上等了有两个多时辰,小咒言师进去了许久。他听见了细小的争执声,最后是狗卷苑红着眼睛低着头离开,门都没拉上步伐飞快。他从半开的门里看过去,猫又温顺地躺在榻榻米上睡觉,两条尾巴摇摇摆摆,而禅院惠坐在茶桌前低着头,手指轻轻挠着式神的下巴,没有看向来人直接说道:“请坐。”

      和室里的装饰没有丝毫变化。绣着白兔的薄毯,成摞的文书卷轴,茶具也只是染了一层薄尘。一切如旧,也证明了去禅院家时惠什么都没有带走,找不出留恋不舍的证据。他在禅院惠的对面坐下,轻声开口:“惠,是我。”

      禅院惠仍是没有看向他:“我知道。毕竟…五条家的暗线是最快的。”


      通往庭院的门大开着,雨气侵染着每一个角落,似乎连同禅院惠也被吹打得湿漉漉的。淡漠的语气里找不出嘲讽,也察觉不出敌意,就像他五条悟于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五条悟垂头看那个懒洋洋的式神,那些影子里的小动物对他也都没什么戒备之心,仍是敞着肚皮一动不动。也就是在此刻,五条悟察觉猫又之前印着蜂比礼的额头又多了一道刻痕,是原本属于脱兔的品物比礼。

      “兔子呢?”

      “被破坏了。”禅院惠将猫又收回影子里,垂眸半晌又补充道,“是我自己动的手。”


      满腹的劝解瞬间哑了火。是,脱兔一直是没什么战斗力的式神。影法术的诀窍之一便是杀掉弱小的式神、将咒力集中在破坏力更高的式神上达到更集中的术式效果。禅院惠四岁觉醒术式,如今二十二岁,十八年间从未考虑过用这种方式获得力量,明明还会给被破坏了的式神立墓碑……

      他不愿意相信禅院惠成为了追求力量不择手段的人,可是刻痕不会说谎。


      “五条殿,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你到底要做什么,惠?那是将军,德川将军,那些局面状况不是你能驾驭得住的,你会陷进去的。”

      咒术百家人人都想把自家从将军幕府的暗潮中拔出来,五条家被代行家主牵连至今没能脱清关系。谁都知晓这是一个泥潭,怎么禅院惠还要往里面跳?

      禅院惠侧过头回避着他的视线,语调不改:“这与您无关,五条殿。我禅院惠一生被人操纵被人戏耍,向往权利奇怪吗?只倚赖皇权的下场,您也不是没看到。”

      “.…..”

      见五条悟无言,他便下了逐客令:“您要说的话只有这些吗?请回吧。”

      “惠,你一定要这样吗?”


      禅院惠终于抬头看向了他,望见他衣衫上的血迹后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翠色的眼睛被雨水扑去光芒:“我自然有想做的事情,请您不要挡我的道。如果您再不离开的话,我要动手了。”

      那双纤细的手作势要结印,周身涌动的黑影宛如这世上最粘稠的漩涡。


      于是他捉住了那双手,将映在墙上的手影包圆握在掌心。茶桌被他踢到和室的另一端抵住门,咒力封锁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把禅院惠压在榻榻米上俯视着他。蓝色的眼瞳沉如深海,平静地将所有窒息都碾了过来。


      “那你动手吧,来杀了我吧。”

      “用我教你吗,禅院殿?”



      五条悟把紧攥着的手指掰开,强硬地握着手腕,要禅院惠来掐他的脖子。掌心隔着薄薄一层皮肉感受着喉间的搏动,细白的手指蜷起,唯有指节压上来。

      “五条家和将军大人最亲近,不把我这个家主清扫了,你要怎么带着禅院家往上爬?惠,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吧。”

      禅院惠挣扎着向后躲,却是往死路里逃,硬生生被他困在了逼仄的一角退无可退。

      抗拒的时候望着他的眼睛才会聚起一点光,他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放开我!不要这样,你别过来…”

      规矩啰嗦的敬语也卸掉,五条悟终于满意地笑了。只是这温柔不过是暴雨的间隙:“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明明惠也不听我的话啊。”



      春雨绵绵地下,他们做的时候没有关窗,把原本就畏寒的身躯吹得直打战。禅院惠背脊上有一条还未愈合的伤,裂在蝶骨之间,颤抖的时候仿佛那里要鼓出一对翅膀,于是他钳住手臂也压住脚踝,只此一刻也要把他囚禁在身边。

      渴求权利?这种拙劣的谎言还想骗他不成,禅院惠是把他当傻子了吗?

      不愿杀他,却也无法抗拒。说不是一条路的人,如果他执意拉扯呢?如果他不拉着禅院惠,这孩子要往哪里掉呢。说着离开他心里能好过,他也答应了,毕竟这世界上从不止他身边一条路值得走。可非要把这一生都活成献祭仪式里的祭品,还要他眼睁睁地看着吗?

      扯碎成条的衣衫捆住双手,衔着后颈的皮肉贴着耳朵低声说:“惠就不怕将军给你喝毒酒,然后问你最在意谁,好去放在手心里拿捏你?”

      不等呜咽声织成词句,五条悟就说出了回答:“是我,对不对呀?”

      “如果又问你想和谁结婚,让你挑选哪家姑娘,你会说谁呢?”

      “惠还找得了别人吗?你听我说话呀。”

      “这样你就舒坦了吗?是我对你不够好吗,我不够爱你吗?”



      看不见终点的疏离能轻而易举地逼疯一个人。他想禅院惠把他当什么呢?把他当做灼热的太阳还是遥不可及的神明?五条悟的确强大而聪慧,但是禅院惠知不知道:

      ——他真的很依赖你,也非常非常需要你。

      他本骄傲自矜,本可以对世间八苦袖手睥睨。如果不是为了要惠走向他,也不会在黑夜里照亮自己。本可以永远在云端心怀傲慢,禅院惠捉到了他又怎么可以把他这样留在人间孤零零地拎着一盏灯。


      “……一定要吃苦的话,惠不如选我啊。”


      禅院惠对交合的认知在那一日被颠覆,原来之前的五条悟都是有在收敛的。如今怒意与惩罚占领高地,似有微凉的汗水落在脊背,几乎要把他往碎里撞。也是,他和五条悟之间本来就不存在什么善始善终,自己不如就随他高兴去。是他的错,所以五条悟想对自己做什么都可以的。

      可本能作怪,人还是会去怀念那些被珍惜善待的点点滴滴,不曾被托在掌心也不会觉得尘埃有多呛。朦胧的泪眼向后看,想说你抱一抱我吧,想说你别这么凶,别生气了,生气不好。可这些柔软示弱的心情总是赢不了。最后五条悟还是吻了他,嘴唇都咬出血。两个人谁都没有闭上眼睛,翠色映着蓝,像是呼吸间灵魂的皱褶也会舒展开,能找到伤疤也能找到答案。

      像是两根受潮了的柴,被丢在角落里在乌云里找太阳。死生爱欲里没有冰点也没有燃点,只是相逢就会烧起来,烧干了就没有了,烧干了就结束了。

      他不去回答,十指交错的瞬间他有些恍惚。心想就这样烧吧,烧完了五条悟就死心了。


      结束之后江户的雨还是没有停下来,打在草芽上,落在屋檐上,絮絮不绝于耳。禅院惠身上披着五条悟的羽织,侧躺着缩成一团。余光看见衣摆上的竹纹刺绣,是他最喜欢的青色,这个颜色五条悟穿着矜贵又骄傲,如今披在他身上只会不伦不类吧。

      五条悟坐在他身侧一根根捋着他的手指,从骨节到指腹,又覆上手腕勒出的红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揉猫儿的肉垫。禅院惠挣动着想把手抽回来,却被牢牢擒住手腕,那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抗衡的力道。他受不了这样若无其事的细腻温存,仿佛分道扬镳之后的一年多从未存在。

       “……满意了吗?”沙哑的声音像是快要断掉的琴弦,别过头露出发隙蔓延到胸口的青紫与血痕。

       “那这样惠满意了吗?”五条悟也松开手,说的是两人之间的距离。

      谁都给不出肯定的答案。雨丝勾连天地间的思念,而这思念也缠绵到了尾声。阴云让夜晚来得悄无声息,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还是禅院惠率先开了口。


       “五条…… 其实你不是爱我,也不是喜欢我。是因为一直只看着我,才会产生…错觉。”他闭上眼,手指不争气地勾住羽织的一角。

      “错觉?”

      “仔细想想我的确占去了你太多的时间。五条,这是我的选择。你该去看看别人了,不要再来管我了。”

      他不知道这些话五条悟听进去了多少,呼吸声被雨声打消,那件绣着松竹的衣服也渐渐地散去了温度,过了许久他才听到五条悟的回音:

      “那我要做什么,你也不要管我。”


      好一句错觉,生得一双清炯漂亮的眼睛偏偏心是盲的瞎的。看不见自己的珍贵之处,也不去接别人递来的爱。从庆长二年的雪夜相识如今已是第九年,禅院惠一句错觉比雪花还轻。

      是他看错人了吗,是禅院惠真的变了吗?

      那么禅院惠变成这样是不是他的错?


      五条悟想起那句“一直”浑身的血液都要冰透。他该是了解过这个人的,亏欠什么都急切地要去奉还,再痛恨禅院家也会清算五千两黄金。相遇时一冬的陪伴,禅院惠便要那一整个山寨为伤害过他而陪葬,那么如今那孩子自认欠了他两条人命欠他双亲庇护的幼年,想要还给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爱到底会让人有多可悲,一次次被推开还想要张开双臂去托着,被砸得头破血流还不肯撒手。五条悟的自尊不容许他去一次又一次自取其辱,可却又忍不住思忖惠的选择是不是与自己有关。禅院惠疯,连同着他也跟着一起疯。即便是自作多情,他也绝不放手。


      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春末夏初的时候天下普请,德川将军着手修缮江户城,动土之前的仪式也请来了禅院惠。有意无意的在前来庆祝的人群里他们并肩而立,目光好似都凝聚在天守台的最高点。贵族大名窃窃私语,独独他们两人静默至极,黑白两色的衣袍间隙宛如一道天堑。那日天公不肯作美,晴天下起了太阳雨。水滴没能落进仰望着天空的瞳孔,无下限的术式将禅院惠一同容纳了进去。

      禅院惠向旁边靠了靠,始终没能逃脱这把无形的伞。

      最后还是一同前往江户的禅院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从怀中掏出方才将巷口买的纸伞,站在家主大人的身后举着伞。一个人身上不会仅仅背负背着一道诺言。如同他的不放手,也如同禅院家年轻一代的“善待”,而惠没有选择他的诺言。

      这年里天皇终于重新举办了七夕祭典,烟火岁岁年年相似,绽开又如烟散去。皇室里添了新丁,是个男婴,垂老的天皇喜笑颜开,大赦天下。星浆体的替换已经是四年前,秀德太子已经十八岁了。她在席间坐得端正,或许很快能挣离太子的头衔。惋惜女子该会的刺绣也好烹厨也罢统统不会,反而是善骑射也善诗赋。

      明灭的花火间隙,他看见禅院惠站到了太子的身边。没有人会疑心这两人之间的交谈与密会,谁不知道禅院家的家主曾给秀德太子当了几年老师。只是筵席散去,禅院惠却是跟随着太子回到了寝殿里。

      五条悟忽得又沉不住气,潜进禅院惠的和室,一直等到深夜才等到这位家主姗姗归来。


      不出所料两个人又滚到了一起,这一次没有质问也没有眼泪,更像一场梦回还。结束之后五条悟看着禅院惠梳头发,细密的梳齿嵌进长发,纤软柔顺却也似荆棘。

      他问道:“你和小太子说了些什么?”

      禅院惠并不会回答他,只是说:“您该回去了。”


      同禅院直昭人不同,禅院惠不曾隐瞒自己亲近皇家也向将军示好的意图。平安京的咒术家族很快又起了怨言,而因为咒术中枢所有据点都撤出去京都周边,所有诅咒相关的情报与委托都被禅院家牢牢地握在手里。想要酬金想要祓除咒灵带来的声望,就不得不倚赖禅院惠。

      想要禅院惠人命的人愈来愈多,一时间买凶的家族都流窜到了江户与镰仓。诅咒师所在的暗市里禅院惠的项上人头酬金甚至要高过五条悟——毕竟几乎没有人再敢妄想杀掉六眼无下限的咒术师了。兜兜转转,甚至有胆子大的世家写信给五条家与加茂家,要他们御三家作为表率扼制禅院家主的跋扈作风。

      加茂宪明前脚收到信转头就喊来亲信把这些世家的名单誊写两份,分别寄给五条本家与禅院惠,选择率先保全如今分别坐镇东西的咒术师。而五条悟做事的风格更为决绝,诱导着这十一个世家的家主来到江户,看着这帮朽木老泪纵横咬牙切齿,骂禅院惠扮猪吃老虎,叫其他世家在京都难以立足,接委托都要看着那个小古板的脸色。


      五条悟只觉得好笑:“藤原殿,您是吃不好穿不好要卖掉本宅了吗?”

      “倒……倒也不至于,可是……”

      “吉川殿,我看您刚才乘坐的牛车车箱还镀了层金箔嘛?看不出来时间还这么多,我还以为您已经愁到不眠不寝了呢。”

      “……”十一个家族慢慢都不再出声,看出了五条悟的立场来:

      ——既然没死人我管你作甚。


      “所以说禅院殿也没把各位如何。衣食住行没有人监视,待遇酬金没有克扣,至于委托佣金中枢也会收取,各位不至于认为我五条家对京都和禅院家都一无所知。是觉得那位家主年纪尚轻所以不服,还是说……各位的目的是想要御三家换人来做?”

      五条悟坐在会客堂,即便双目缠着绷带也挡不住那背后的审视与杀气,带着周全礼貌的笑容,语调上扬:“原来人一把年纪了想要解决问题还是要解决人。喊打喊杀却迟迟不下手,你们喊过来了我也听到了。禅院家主亲近天皇亲近将军,但一没屠杀无辜二未与诅咒勾缠,所以五条家不会管。如果你们要动手……站哪边我也说不好。”

 

     十一个咒术师乘兴而来,悻悻离去。五条悟甚至没有出门送客,并不掩饰心中的鄙夷与不屑。腐朽的从不只是御三家,百年基业难防蛀虫,阳春白雪也会侵蚀镌金的支柱。 他总想自己不会活成那个样子,从小一起长大的加茂宪明不会,他珍重的禅院惠也不会。     

      庭院里柿花盛开,花蕾被菱状的叶子包围,仿佛能嗅到结果落地之后的甜腻。五条悟突然问身边的亲信:“那几位家主都是多大年纪?”

      亲信愣了一下,才从脑海里捞出细枝末节的情报。那些在客堂被他训得哑口无言的咒术师年纪轻的也有五十岁,德高望重的那位甚至七十有三。

      曾有古书说涩柿长留,并非感叹少年岁月旧存于心,而是说祸害遗千年,如同牢牢攀附枝头不肯下坠的青果。想想那些佝偻的身影,年轻也该是身经百战,如今也没有再为信念战斗的勇气,的确窝囊至极。


      人生第一次想,活成那样又有什么不好?


      将军大抵是信赖禅院家的诚意,流向五条家的委托的确减少了大半,他承认禅院惠的确有些手腕,没有他所想的那般易碎。

      只是惠也该学一学贪生怕死,这才是世家的精髓。



      慢慢地他也想,人总会走散,渐行渐远该是寻常事。他不是恋旧之人,哪怕孤独也该往前看。

      可上天似乎并不放过他。庆长十一年的秋日,德川将军召他入府,推杯换盏,粉饰裂痕下的太平,最终切入了正题。

      将军道:“五条家主,可否帮我杀了禅院家主禅院惠?”

 

 


[二]

      五条悟动作一顿,装作不甚了解:“在下一直以为您很欣赏他。”

       德川将军大笑出声:“怎会,我与五条家的多年交情岂是禅院家短时间里能够动摇的?何况……终究是天家的人。谁知道是不是天皇大人揣测我有二心,特意安排下来的。”

      他抬手抿了一口苦酒,用袖子掩住一瞬的失态:“将军大人说的是……但我们咒术师也有规矩,不可同类相残。”

      “五条殿,你这话真不是敷衍我?”将军挑挑眉,周围的家臣仆人早已遣散,席间独他二人,“我不知道你们咒术师会不会记得驱散的每一个诅咒,但我们这些上阵杀敌的兵士记得每一张被夺去生命的面容。想要算计我的人很多,所以我啊……对人脸几乎是过目不忘。”  

      将军目光凌厉:“你不杀他,是真真出于原则,还是私情呢。”

      五条悟从容道:“您信或不信,恕不承情。在下作为咒术师,是打心底里欣赏他。”


      气氛僵持着,仿佛霜雪已至涌入室内。就在此刻有家仆敲门来报:“将军大人,五条家主大人,禅院家主大人来复命了。”

      德川将军扫了一眼五条悟:“请他进来吧。”


      “那在下就先行告退了。”六眼的咒术师自知扫兴,起身准备离席,又被德川将军拦下。

      两撇胡子把似笑非笑的表情衬得诡异:“五条殿,急什么?留下来看好戏,请就坐在这里。”

      

      脚步声由虚落实,禅院惠把长发束成马尾,穿着沉肃的家袍,推开了大门。他身上没有一丝血迹,左手提着一个黑布包裹的锦盒。看到席间的五条悟也只是眉梢轻颤,一瞬便恢复了平淡冷漠的面容,半跪下身低着头说道:“打扰将军大人雅兴,将军吩咐在下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

      “这样,证据也带回来了吧,打开给我看看。”

      禅院惠并不动作:“带回来了,只是……”

      德川将军不耐烦地摆摆手:“纵横战场多少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东西还吓不到我。”

 

     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回复道:“在下明白了。”

      漂亮的手指三两下解开黑布,打开锦盒,血腥气便在席间弥散开来。

      那里面装着的是两张人皮,属于丰臣家的亲眷家臣。


      “禅院,做的不错。我还以为带回来的是人头呢。”

      禅院惠出言解释道:“如此这般,丰臣家也只会以为是失踪,尸体即使找到也无法辨认出特征。”

      “哈哈哈,不愧是禅院家家主,年少有为!”


      德川将军留意着五条悟的面色。银发的咒术师仍保持着笑容,看起来并不为这残忍的举动而感到惊讶。实际上五条悟的六眼早已看到了黑布里裹着的东西,掩饰情绪正是他擅长之事。

      惠还是陷了进去吗?就像他的叔父,像那些所有活到了耄耋的懦弱咒术师吗?

      那些曾经答应自己的事情,终究都是不作数了。


      他又听见禅院惠说道:“所以恳请将军大人再考虑考虑在下的提案。”

      那清亮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余光一瞬落在了自己身上,迟疑片刻才继续说了下去:“五条家能为您做的事情,禅院家也可以。五条家不愿意为您做的,禅院家会全力而为。”


      五条悟咀嚼着这句话,喝下了一杯酒:“禅院殿,口气不小嘛。”


      “在下向来如此,那么不打扰两位雅兴,先行告退。”

      德川将军并没有像挽留五条悟一样挽留禅院惠,抚过酒杯的手指抚过那层轻薄的人皮,竟是把锦盒盖上吩咐下人放到房间里去。五条悟不愿揣测将军的怪癖,只觉得一阵反胃。


      “五条殿,你也看到了。你所在意的规则禅院惠并不放在心里呢。”

      “既然禅院家主对您如此忠心,您为何还要杀他呢?”


      可德川将军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忠心,哈哈哈!五条殿实在是幽默,不过我也许久没见过胆敢这般蒙蔽我的人了。”


      将军带着五条悟进了书房拿出厚厚一摞信笺,上面赫然署着五条悟的名字,而来往内容与日期五条悟都毫无印象。他仔细辨认,这笔迹像极了他本人,只有一些细节差异上能看出来并非出自自己的手笔。

      “我也是几日前才发觉这些信并非出自五条殿之手。五条殿生来六眼,当是绝顶聪明通透非常,你猜猜这些信是谁写给我的呢?”



      他望着信笺上的署名几乎要忍不住叹息,他当然知道是谁,也只可能是那个人。

      禅院惠的字是他九年前在里见町手把手教的,像他也是理所应当。


      德川将军仍继续说着:“禅院惠在我面前一直装作左撇子,写来的信笺也都是左手书写。可是走路重心的习惯是无法轻易改变的,我这才生疑去调查他的笔迹。”

      五条悟的举止在德川看来如同动摇,继续出言乘胜追击:“离间、蒙蔽、打破法理,这样的人我怎么敢信?五条殿你也看到了,咒术师的原则不该杀人。既然禅院惠触犯了原则,你去杀了他也合乎情理,不对吗?”


      银发的咒术师似是没听到这些话,第一次在将军面前拆去了遮目的绷带。冰蓝色的眼瞳一目十行,去读信笺中的一字一句。

      他忍不住笑出声,原来禅院惠是这样的了解他。字里行间的不可一世、狂放自傲学了十成十,就连盛赞之后的贬损都如出一辙。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将军大人非常抱歉,在下无法杀禅院惠。他的确触犯原则,理应获得惩罚。但是……”

      咒力凝成蓝色的火花,将那些伪造的信件焚烧干净。六眼何其通透,月光也要失色自认污浊,五条悟直视着德川将军,一字一句都说的很清:“我是真的欣赏他的,是私情。”


      他心底的悲哀与不安在那一刻全部清空,敞亮得如同凉风拂过山谷,即便山谷里开满了负罪感的花朵,血浇铸花蕾都满覆铁锈。在这一刻他只想笑,痛痛快快地大笑。



      禅院惠没有变过。

      明明告诉了惠,将军不好相与,怎么就这么固执呢?

      兜兜转转这么多,只是想要把我从与将军的勾缠中解放出来。

      虽然惠什么都不说,但是他是爱我的呀。

      他是爱我的,都是为了我。

      这些苦的源头是我五条悟。



 

      九月末,江户的柿花早谢尽了,红果缀弯枝头。他没去追禅院惠的车马而是回到府邸细细思索,试图捋清每一条线的因果。

      假设禅院惠取得了将军的信任,将五条家从受人束缚的局面里置换出来,这就是惠想要做的全部了吗?他没能答应将军要杀禅院惠的委托,那么这个差事又会落到谁家。禅院惠是十影术的继承人,牢牢拿捏着京都周边的权势与命脉,普通的暗杀伤不到他,那么将军又会作何决断?


      利用多年后再寻借口赐死?这般结局也未免太过凄凉,却是大多与权力纠缠的咒术师的下场。

      惠在把他从这个局面里拉出来之后,还会想做什么?从此任人摆布地过这一生吗?

      皇家,将军府,咒术师,御三家……

      禅院惠要将军重新考虑的又是什么?如今,那孩子眼中又盛着什么样的未来呢?



      秋日总是琐事繁杂,能够静静思考的时间被削去大半。大抵是禅院惠修复了皇家与咒术师之间的隔阂,耽搁多年的御前比武再次提上日程。分明是在平安京举办,禅院家不知自己已然失信于将军,操办的相关事宜又落回了五条家的肩上。

      焦头烂额之际,深夜里家仆又敲门来报,说是加茂家主来到府上,说有事要商讨。他皱起眉心中奇异,吩咐着将客人接到茶室里,又唤来亲信询问镰仓近来的动向。      

      亲信想了许久,给出了一个有些失格的模糊答案:“近来一切平常如旧,唯一的奇异之处是……最近有一个谣言散播开来,查出来源头是镰仓与京都。”

      “有一阵子了,离奇的事情是……这流言几乎是特地避开了江户,所以近来才打听到。”

      向来严格的五条家主却没责怪他,挑挑眉命他继续说下去,谁知五条悟听完直接变了脸色,扔下手中的纸笔,直接冲进了待客的茶室里。



      加茂宪明那厢还对着家仆称赞五条家泡茶的手艺。估摸着是平日里的管家睡去了,被吩咐临时烧茶的仆人便一无所知拿出了好茶叶招待他。

      “加茂。”

      “哎呀……今天怎么这么严肃?有事相求的是我,五条殿别摆出这么可怕的表情。”

      六眼的咒术师冷笑:“是吗?是来要挟我的,还真的是有事相求?”

      加茂宪明觉得奇怪,皱眉摇头:“你想到哪里去了?”

      五条悟没有坐下,而是开口道:“最近听了些奇怪的传言。”


      静坐的咒术师吹了吹热茶,不以为然:“稀奇,五条殿什么时候对传言留心感兴趣了?”

      “传言是从那些遭过瘟疫的村落城町扩散开来的,说这世上没有什么诅咒咒灵,咒术师不过是虚构出来耍花招的。”五条悟顿了顿,“源头是镰仓与京都,那么就和你加茂宪明与禅院惠脱不离关系。”

      加茂宪明摇摇头,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嘘——!”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短发的家主耸耸肩:“是束缚,我不能说。毕竟谁都不知道违反束缚的代价惠是什么。”他摊开手,故作无辜:“五条,我可还想活。你可以猜可以干涉,但是我不能给出答案也不能说。至于我今天来的意图……的确是有事相求。”


      五条家主并不说话,沉默着坐了下来。

      “你做家主也有七年了,亲自与将军周旋也有七年了……”

      “宪明,说人话,我很累。”五条悟揉了揉太阳穴,头疼得紧。

      “……将军也要我去杀惠君了,美其名曰无人提防医者,用我的家人要挟我。你也知晓镰仓离江户不远,甚至将军的势力在那里更牢固。”

      中立是多么的脆弱,谁都想拉拢要他倒戈为己所用。加茂宪明继任家主的时候也只有二十岁,胜在从小到大都是嫡子,名正言顺,维持至今已是实属不易。


      “——当然,我不会天真到要五条你帮我杀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要杀人,只是把这个委托卡在了加茂家。毕竟如若流向其他世家,变数只会更大。” 

       五条悟手指着茶桌,一声声敲得加茂心里发慌,他何尝不是在赌,赌另一个家主的赤诚。五条悟很快给出了回复:“德川的手伸的太长,我也不想温和下去了。被迫同将军定下束缚的家族江户有五家,镰仓有七家,他们需要被排除在外。”


      加茂宪明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一如多年前设计七夕祭假意行刺,这一次他又拿出了江户城的构造卷轴,横着一扫便在茶桌展开。从天守阁到本丸御殿,连同三重橹的屋檐都一清二楚。

      夜灯彻夜长明,两位家主殚精竭虑。直到第二日正午,才商讨出一个像样的对质策略,一切的筹备要到明年的夏天才能完备,又将日子选在了七夕祭。


      五条悟揉了揉眉心,吩咐下人把府邸内的甜食都送上来。侧过头看着趴在桌上困到睁不开眼的加茂宪明,沉声问道:“既然是这种情况,你为什么不直接找禅院家主商量?”

      过了许久加茂宪明才抬起头看向他,不知腹中是酝酿着谎言还是累到耳鸣眼花。正当五条悟想要用瓷杯里的凉茶把人泼醒时,那人自言自语似的回答道:

       “这件事不在束缚里,应该是可以说的吧……”

       加茂家主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疲倦至极尽量压实每一个字:“大约三日前,惠君写信给我说……他要娶将军的小女儿为妻了。”


      “咔嗒———”

      白瓷小杯应声掷地,茶水在蔺草上漫出尖锐的刃角。     

 

      “德川将军也答应了他。”

      “开出的条件是,在下个月的御前比武里守擂赢过每一个挑战者。”

      他抬起头看向相识多年的同盟,笑容有些苦涩:“所以五条殿,请你也保重。”

       加茂宪明踏着日光离开了五条本家,一路上回头看向那座府邸,直至青山淹没屋檐,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禅院惠结亲的事情是真的,自己亲人成为把柄是真的,散布在国土四方的谣言也的确是他与禅院惠合力的手笔。

      独独这商量一夜的对策是不必要的,他和禅院惠需要的只是某一个地点的特定位置。

       他们等不到明年长夏,下个月的御前比武便是一切的关键。



       有束缚在他能说的太少,他已经尽力了。

       如果五条悟察觉不了,只能说这是天命。

 

 

 

 

[三]

       ——“真想知道你的走马灯里都是什么,死前会不会怕?”

       这是丰臣家流落在外的亲眷死前对禅院惠说的话,他当着这人的面剥了家臣的皮。一把利刃从脖颈向下沿着脊背滑到尾椎,皮肤向两侧撕裂,背部和双臂之间撕离开肉的皮肤连在一起,左右张开,在夜色里宛如夜燕的翅膀。

       禅院惠算仁慈,断气之后才动手。那亲眷仍是吓到流泪崩溃,一路上护卫自己的家臣被杀,死后又被如此凌辱,葱白的手指连防身的匕首都握不住,摇着头根本止不住发抖。玉簪掉了头发乱了,惊恐之至便也看到了平日里看不到的怪异。

       玉犬与大蛇伏在杀手的脚边,她最后一丝理智的神经也要断裂。

       “妾身……是在地狱吗?妾身这一生……做错了什么呢?”

       禅院惠摇摇头:“你还活着,这里不是地狱,不过马上就轮到你。”

       女人的声音有些凄厉:“谁、谁派你来的,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是德川将军。”

       他用华贵的十二单擦去身上的血迹,然后走向她:“你可以恨将军也可以恨我,我的名字是禅院惠。如遇阎罗,你请他也记上我一笔。”


       月光里她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二十岁出头,苍白俊秀,身穿割菱的家袍,双手染血做着残忍的事,看向她的翠色双眼里却满是悲悯。

       如不是脸上沾着星点血迹,路上遇见或许会认为这是一个温柔内向的好少年。


       那一瞬间她突然不怕了,颤抖的手指捏住了绀色的衣襟,怯生生地问道:“你……杀过很多人吗?”

       禅院惠点点头,他向来对将死之人诚实。

       “会痛吗?”

       “只一瞬间。”

       温柔的态度让她心生希冀:“可以替妾身……告诉丰臣大人,妾身会永远等他吗?”


       但是这一次禅院惠没有点头。因为他拿到的只是画像,甚至不知道这两个人具体的名讳。他甚至分辨不出来女人是不是已经疯了,为什么只一瞬间就从混乱走进了绵软的平静里,眸中含水问他:


       “死亡会有走马灯吗?……妾身还能再次见到那个人吗……?”

       无力挣扎必死的命运,女人便一心去想彼世的好。禅院惠也不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安慰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宠妾,对她点点头,轻声安慰她:“会有的,能再见到的。”


       可惜那一点点期待并不是女人最后的遗言。那宠妾娇柔可怜,约是深闺之中不知人间疾苦,竟怜悯起他这个刽子手说:“真想知道你的走马灯里都有什么,死前会不会怕。”      


       禅院惠下手很决绝,只一眨眼便痛快地了结性命。原来不是每一个人死前都似禅院直昭人,到最后还在诅咒,也有善言与可怜。只是他还是要剥下这女人的皮去复命,去换德川将军的信任。

       人命是筹码,人命是罪业。

       他早已洗不干净。奈落里该是没有光,染了血都是同一般红。

       刀下的女人已经彻底断了气,他将刀刃抵上脖颈准备动手,却听到一个声音:“家主大人,让我来吧。”

       是他的学生,他的族人禅院慎。

       “你不会。”

       禅院慎仍是那副之前长跪门前的倔强模样:“家主大人请教给我,我可以学。”

       “这种事情不必学。”

       “那为什么……”

       禅院惠打断他:“如果以后的咒术师个个都会剥皮抽筋才是悲哀。”

       “如果是这样,您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既然这是咒术师不该做的事情……”


       暗杀与追踪,对付俩个毫无咒力的普通人于禅院惠而言易如反掌,何必拉着他一同前往。他从未见过这等血腥生杀的场景。


       刀刃熟练地划开口子,汩汩流出的血液仍是温热的,禅院惠手上动作麻利,沉声对禅院慎道:“来消除你心中的罪恶感……那年地震之后,咒院里分发任务,你本来是要代我去里见町的,不是吗?”

       学生闻言直接在血泊里跪了下来,垂着头不敢看家主,寒意渗进每一个毛孔,足底发凉。

 

      “所以前代家主与长老的决策,慎君你是知道的……你没能阻止他们,还让我亲眼了看到那副场景,因此这两年来一直很愧疚,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能察觉出的。”

       “家主大人,非常抱歉!是当时的我太没用了。”

       禅院慎额头抵着地板,死者的腥血漫至跪着的双膝,他根本不敢抬头看向禅院惠。他听着刀锋划过皮肉,仿佛家主不是在剥死尸的皮,而是在一刀一刀凌迟他这个分明在门前发过誓却又无力承担诺言的后辈。


       月光从隔窗洒进来,禅院惠仍是一副淡漠如霜的表情:“抬起头来,这里不是咒院也不是本家,我不会惩罚你。今天只是带你来看看——你之前无法违抗的人,教会了我怎样的事。你心怀愧疚的人,又都做过怎样的事情。无论是哪一方,都不值得你去愧疚。”

       说着将利刃丢到一边,咒力凝聚在掌心压去皮肤里残留的血液,一寸寸抚得仔细,仿佛丈量着罪恶的长度。


       “老师……”

       禅院慎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禅院惠一直都是这样,虽说是他的老师他的家主,不过只长他五岁。十三岁看着前代家主暴跳如雷,满院的仆人把禅院惠小小的和室翻得底朝天,十八岁的禅院惠供职宫中衣服也就那么几件。他不是宗家的孩子,总以为自己作为拥有术式的血亲生活狼狈,从不知道本家的咒术师也能过得这样没有自尊。十五岁那年执拗地要去学院,他想去看看挣离家族的人,想去看看那个尽全力飞向蓝天的人是什么样。

       他尊敬他,却又卑劣地希望禅院惠可以救救他们。不是每一个人都似禅院惠这般优秀,也不是每一个人心也能同咒力一般强大。最终老师失去了归处,留在了禅院家成了顶天立地的家主,心却没有一刻在这里。腐朽的本家被肃清了,可宅邸里的每一个人心在那里生了根,永远都不会自由。


       “我过去没有选择,现在也没有要恨的人。你那日说的对,咒术师的未来也应该包括禅院家的未来,那里也有无辜者。慎君,咒术师不是圣人,也并非各个肩负正义。我也只能不平等的拯救他人。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的咒术师可以有选择,不必活成我这个样子。”

       禅院惠将人皮叠好放进锦盒里,裹上黑色的绸缎,便一把火烧掉了那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去往江户的路上,将两个人的骨灰洒进了大海里。海风咸涩,把原本就染了血色的衣衫又镀上一层腥气。禅院惠在海边站了许久,周身的气味嗅起来像是刚从泪水里打捞起来的。

       看着浪花冲向海岸,又缓缓退回目不可及的远方,禅院慎的心中的重负似乎也被卷走了些许,感慨于家主终于肯对自己说些心里话。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得到真正的信任,是不是可以让这个遥不可及的人没那么孤独,甚至期盼着禅院惠日后是不是也能重新鲜活起来。他跟随着禅院惠去找将军复命,他一度觉得那个秋天的影子轻盈又漂亮。

       可人始终不该奢求太多,即便是几十年后垂垂老矣,他仍记得那时候的禅院惠在江户城前对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记得那时候江户城外微红的枫叶与簌簌风声,像是被谁割了喉咙,只能听见生命流逝的声音,也记得禅院惠对他说对不起。他是得到了信任,也是唯一的最后的信任。

 

 

       那是庆长十一年,后世惊绝铭记的御前比武定在十一月三十日,休朝冬歇前的最后一日。

       禅院惠向将军女儿求亲的消息传遍了咒术百家,有人疑惑不解,亦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其中不乏崇尚武学内心纯粹的咒术师,想要趁着这个机会与这个名震平安京的家主切磋,也有人藏着异心,当这是一个抹杀十种影法术的绝佳机会。

       比武前十日,消息也传到了天皇的耳朵里,将禅院惠召入宫中。预想中的怒火并没有降临,天皇半阖着双目,过了许久才开口说:“朕还以为……你是心悦秀德太子的。”

       那声音嘶哑喑沉:“禅院,你知道的吧。那孩子是个女孩。”

       禅院惠垂眸:“是,冒犯天家禁忌,实属罪过。”

       原来自己当年偷天换日的阴谋规划在天皇看来是被恋慕冲昏了头脑,所以在自己成为家主之后依然对自己和颜悦色,而不是他所想的那般高高在上。彼时他仅仅想着皇室需要咒术师家族的庇护,却忽略了人心根本的柔软与温情。

       天皇摇摇头:“罢了,罢了。朕不是冷血之人,也不曾想过因此降罪于你……只是想问问你,以后还会来皇宫吗?还是要离开京都,住到江户去?”

       “尚不清楚。但只要天皇大人需要,我等当仁不让。”

       “……朕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星浆体,所以总是想要多索要些什么作为失去她的代价。朕降罪于禅院的前代家主,也愤怒于自己无知,怎么都没想过要救救她。”

         禅院惠无言以对,只能静默地低着头,听着天皇为自己的昏庸开脱。

       他这一生都没有见过称职的父母,能给予深切珍惜的都没能长活,而能长久陪伴的也不过是把子女当做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到最后话题又回到了天皇作为神子所持有的三神器上,侍女们搬来镜子——能让无咒力之人也能视物的咒镜。

       “禅院,朕虽贵为天子,可那三件神器早已遗失不知所踪,宫中奉拜多年的一直是仿制的赝品。你可不可以……让朕看一看那三件神器?”   

       “……遵命。”

         玉犬大蛇代表的“玉”,虾蟆与满象所代表的“镜”。

       手指比出漂亮手影,将被上古之神祝福过的式神召唤出来。

       天皇望着那些绮丽的式神从影子化身,几乎瞪大了眼睛,浑浊的眼珠里满是急切:“那么,那么剑呢?草薙剑,八握剑呢?”

       禅院惠将式神收回影子中,微微欠身,做足了恭谦的姿态:“那式神比着宫殿还要高,不太听话。十日后御前比武,我定会展示给天皇大人。”

       “好,好。朕预祝你娶到心悦的姑娘。”

       他低头感谢来自天家的祝福。内心只想苦笑,他哪里有什么心悦的姑娘,将军的女儿他连见都没见过,甚至不知年岁。族人问他要准备什么样的结纳礼,个个都笃定禅院惠能够赢得天下每一个挑战者,如果可以他倒是想把禅院直昭人的尸骨送给将军当聘礼。他无心成家,这一切不过是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能够站在御前比武的擂台上。

       十一月的日光耀眼也冷漠,跨出宫门的那一刻竟晃得他头脑发晕,下意识撑住了手边的雕栏。大约是窗纹相似,他莫名想起那个月光里死在他手下的宠妾。

       细声细气,像是悲切像是怜悯地对他说:“你的走马灯里都是什么,会不会怕。”

       幸福活过的人似乎也不会怕死,美好珍重会变成最后一场梦,摆渡到彼世去。大约这样的人来生,出世也是笑着的吧。

       禅院惠不怕死,成功的前提本就建立在他的死亡之上。只是想着那个女人的话,坚定的心裂出一丝缝隙,风声鼓了进来把每一寸神经都吹凉。

       他想,他的走马灯里一定会有五条悟吧。


       想到这里禅院惠突然害怕了,害怕走马灯是倒放的,从这一页页的痛苦与疯狂涌向曾经拥有的温暖,再冷却到一无所有的啼哭声中。

       他松开支撑身体的扶栏,强迫自己走在阳光下。皇宫到禅院家的路不长,他努力挺直脊背,告诉自己的一步一步都要走稳,要一个人走下去。不许害怕,不许恐惧,不许迟疑。


       要把该还给五条悟的全都还给他。

       

     

 



-未完待续-

ED:夜光灯ー茶太

后记:

涩柿长留:日本谚语 [渋柿の長持ち],是恶人长生的意思。没找到统一的翻译,简单取了一下日文汉字。

埋的梗几乎都要回收完毕,非常舒服。终章很短,明晚见(dbq没能回收月内完结的flag),非常感谢读到这里的你。


                                                    BY 林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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