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喜欢我的故事,愿幸运与温柔眷顾于你。
倘若你不喜欢也没关系,因为这也不是写给你的故事。

五伏/雪路折花-[启下]

五条悟x禅院惠,前世双家主if,前文见→ 承上  本章约2w

Summary:偏偏“时间”要百年才能写作“时代“。




(1)

  

  新年之后又十天,禅院惠再一次接到了来自本家的信。 

  这是第一次信中所写不是委托书,而是一封正名的信。措辞恭敬礼数周全,声称要恢复他作为禅院家长子的身份,春日起进宫去给小太子当老师。起因正是让他元气大伤的那次诅咒祓除,那时候他救的不是什么平民小孩,而是当今的秀德太子。十岁的孩童哭闹起来令人烦扰,平安京和禅院惠长得像的男人都被查了个遍,拉到小太子面前被细细端详问问题,愣是没找到救了小太子一命的人。中院家这才兢兢战战写信给了禅院家的长老,怀疑那个咒术师重伤之后死在了路上,要是被上面知道了又要怪罪下来。

  禅院家百年来一直是稳健的保皇派,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亲近天家的机会。连夜在族谱里写上了禅院惠的名字,伪造好光鲜的生平履历,嘱咐他回到平安京之后立刻回禅院本家做准备。说是老师也就是陪小孩解解闷,同皇家交好,图的便是再过些年岁秀德太子便会成为新天皇。

  禅院惠看信的时候也没有避讳五条悟,一目十行匆匆扫了几眼便撕掉扔进火炉里,连同旧和服一同焚烧殆尽,便拄着拐杖继续指挥起了院子里的大扫除。锯木重新修补了屋顶,又把木屑与沙子洒进厚厚的积雪里,榻榻米也拆了下来晾晒。冬天的晴日里暖意也缥缈,风一吹就忍不住打寒颤。禅院惠弯腰把室内的盆栽都移出室外,一转头才发现五条悟仍拧着眉站在原地出神。

  

  “怎么了?” 

  五条悟抬眼看他:“惠打算进宫吗?”

  禅院惠眨了眨眼,没有太把那封信放在心上:“看钱给的多不多吧。”

  新年之后禅院惠便等待着本家那边的消息,禅院家不可能没察觉到追踪术式与咒具已经被破坏掉。出他所料,本家非但没有派出咒术师和暗杀者把他抓回平安京,如今反而是送来这么一封信,很难不去怀疑其中的阴谋圈套。五条悟的想法恰恰相反,他认为禅院家恰恰是在用培养接班人的方式在“锻炼”禅院惠。抹杀掉情绪与情感,用杀过人的罪孽与百年家业彻底捆绑,十种影法术的强大足矣给门楣添光。家主受制于长老会在咒术师贵族不是新鲜事,比起皇帝个个都更垂涎于摄政王,傀儡可以换,生杀大权永远握在手中。

  给禅院惠正名是早晚的事,不过十五岁大概超过了那群老狐狸的预料,所以用皇家作为新的牵制手段吗......

 

  无聊透顶。

 

  这些想法五条悟并没有告诉禅院惠,用“磨练”这样带有正面色彩的词语去形容过往多年承受的桎梏与窒息,轻飘飘到残忍。而这十日里禅院惠更是格外黏着自己,去看日出那日交握的手一直到下了山禅院惠才回过神来,几乎是立马松开缩回袖子里,过了半晌犹犹豫豫又探出来勾他的手指。

   “有点冷,能不能再握一会儿?”

   “当然可以!”

  禅院惠的手比他小一圈。指节细长,像是长年敷着冰雪,徒有漂亮的影子,交握便知晓过的生活多么辛苦。掌心有温度却还是凉了些,让他忍不住想这杂乱的掌纹里是不是也藏着伤口,所以留不住温暖,这样想着他又把手握得紧了些。

  五条悟放缓了脚步:“身上有没有哪里痛?”

  禅院惠乖巧地摇摇头:“没有,我没事的。”

 

  那之后禅院惠时不时就会来碰自己的手,在餐桌下,书桌旁,还有覆了薄雪的廊下,每一次触碰前都不敢看他的眼睛,肌肤相贴之后没有被拒绝才小心翼翼地把视线递过来,明明试探的动作称得上暧昧,望向自己的绿眼睛却澄澈如斯,像是一枚心甘情愿落入掌心的翡翠,触手可得到不可思议。

  于是每一次五条悟都会回握住禅院惠的手,隔着薄薄的皮肉像是直接能摸到骨头,被回应的瞬间那只手便会下意识地僵住,被温暖覆盖后才慢慢舒展,不敢太过用力,也想更亲近。他想惠大抵是在怕的,这份情绪或许连惠自己也不明了,身体下意识地去索取安全感,所以展现了前所未有的依赖。

  《平家物语》没有讲完,长篇故事里总有那么几章乏味到令人困倦。暖炉里烘着檀香,那些气味仿佛有触手,轻而易举地便能合上人们的眼帘。禅院惠早就放下了笔,打起瞌睡,小脑袋瓜一点一点,歪过去睡着了。五条悟把伤员挪到床上,解开紧束着头发的发带,熄灭蜡烛正要走,又被抓住了衣角。

 

  “......”

  五条悟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捏着衣角的力气便松开来。禅院惠直起身子,迷蒙的睡眼被点上几分清明,望着他说:“抱歉,你去休息吧。” 

  他重新蹲下身来:“等你睡着了我再回去。”

  可他的话并没有让惠放下心来,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月光从纸窗里渗进来,把长发落了满肩的少年照得更加苍白易碎。夜晚似乎有特殊的诅咒,把禅院惠又变回了那个别扭的小孩儿,冲着他直摇头,迟来的见外:“我不是小孩儿了,不用别人看着睡......给你添麻烦了。”

  五条悟早就被禅院惠磨得没脾气,覆上禅院惠抠着被单的手,手指轻轻拍了拍手背:“我在呢。”

  手指小心翼翼地从指缝里钻出来,抓住他的手:“......我最近是不是...太幼稚了?”

  说完这句话手指缩了缩,像是想要逃跑,嘴上小声开始忏悔:“这样不太合适,我不应该这样的......非常抱歉。” 

  “的确,如果是别人这样,我是会厌烦的......”

  禅院惠低下头,长发遮住半张脸,想要缩回手却被紧紧扣着。

  “但是惠和别人不一样,我不会讨厌惠的。你会讨厌我吗?”

  禅院惠摇摇头,那动作很轻,若非能看到影子的颤动,几乎无法察觉。

  “那什么时候想拉我的手都可以。” 

  结果那天晚上开始两个人就睡在了一起。禅院家应该没有教过惠风花雪月的情爱,只片面的知道接吻与深夜的呻吟。索取温暖,渴望触碰,愿意依赖代表着什么,禅院惠不知道。正是因为不知道这些念头的意义,这个别扭的孩子才敢向自己表达。

  他们闭着眼睛面对面,呼吸声很轻,相牵的手力道也很轻,于是夜晚也轻盈了起来。

  五条悟回过味儿来,禅院惠不是在怕术式带来的痛,也不是在怕禅院家,而是怕他会离开。想着想着他便忍不住笑,你也学会为一个人害怕了呀。终于他不用再去刻意找禅院惠鲜活的一面,而是成为了鲜活的理由。当然,他也担心禅院惠,但是他相信禅院惠能够从同禅院家的斗争里胜出。然后站在他的身旁,拍拍袖子抖落灰尘让世仇见鬼去吧。

 

  直至收到这封信,得知皇家被牵扯进来了。

 

  “进宫这件事,你要慎重.......”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也可能是本家骗我回去的一个幌子。可倘若是皇家要找救命恩人,那么就会给我回绝的余地。而如果是本家要算计我,我也有心理准备。”

  “但是如果连皇家也居心不良,容易波及到你。”

  “不要露出这么担心的表情,太子太傅不过是个卖人情的闲职,而且我的确欠本家一些钱......” 禅院惠坐在满象的头顶,伸手去解屋檐下的红瓷风铃,如今五条悟比他还要讨厌铃音。

  正因为是人情这种说不清的东西所以才麻烦啊,五条悟伸手扶住禅院惠,暗自头疼。太子比天皇还要难对付,即使秀德太子年纪还小,天皇也对他恩宠有加,也无法改变他是权利斗争漩涡的中心这个事实。禅院家想要再拿捏禅院惠,难度很大。只能祈祷小太子是个不识货的崽种,不要黏着惠太久。

  “要不要带着婆婆和小葵他们换一个地方住?抹除痕迹的事情就交给五条家......”

  禅院惠还是摇头:“你家主的位置还没坐稳,给人递话柄你是要自掘坟墓吗?”

 

  话题中心的四个小孩远远地跑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绒草地上压着浅浅的湿脚印,抬头一看八个小雪人在墙根下面站成一排。几个孩子烦恼了许久,把鱼鳞嵌入雪里,费尽心思去还原五条悟的蓝眼睛。把他们两个人拉过来的时候,小脸上尽是笨拙又渴望表扬的表情。即便对鱼鳞眼哭笑不得,五条悟还是揉了揉几个小孩儿的头发,抱起来抛高高。 

  “有'帐'在,他们不会是我的累赘......五条,你是不是也快要回江户了?”

  “嗯,后天早上,最近江户琐事有些多。”

  

  “我知道了。”禅院惠看着孩童被风掀起的发尾,晴云高悬,满目湛蓝都染上了冷冽的温度。他用力眨了眨眼,想要掐灭心中骤生的低落情绪:“明天晚上做些你爱吃的菜吧。”

  “那我要吃寿喜锅!”

  这如同禅院惠的口头承诺,临行的晚餐每一道菜都是甜口,就差在毛豆上撒糖而不是撒盐了。他和惠坐在同一侧,不像家教严苛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五条家,和室像是装了八颗豆子的暖炉,蹦蹦跳跳噼里啪啦地灵动着。

       只是今天禅院惠似乎是刻意避开了自己,没有碰自己的手,压在榻榻米上时也虚握成拳,控制着不听话的指尖。于是他伸出手来,让两只手拥抱在一起。饭桌上玩笑热闹,桌下两只手纠缠着。五条悟用右手给瓷杯里添茶,禅院惠左手拿起杯子,谨慎地避开视线,明明只是拉着手,却徐徐填满了内心的失落与不安。

 

  其实五条悟远没有那么从容,临走前最后一夜里他盯着禅院惠的睡脸,溢出无数放肆出格的念头。

  他想不如就这样直接把他掳去江户,他想说即便你还清了欠禅院家的五千两黄金,那些人也不会放你自由,未来他们会要你当我的敌人。他可以在江户的别处重新建一个小院子,让禅院惠自由自在地过想要的生活。

  可是如果他开口了,他便是要把刚从枷锁里挣脱的笼中鸟圈养成金丝雀。没有人能不受伤害地活在这世上,内心却自大地认为禅院惠在自己身边便能得到最大限度的保护。他见过他的冷漠,见过脆弱,也见过他的眼泪。这个孩子太过于安静,也格外懂得知足,遇见了什么事也不会去求助。

  所以他也害怕。咒术以外的势力牵扯进来,如果出现难以控制的局面他要怎么护住禅院惠呢?皇家想要拉拢咒术师,将军也想要咒术师为其所用,再加上皇宫里的暗流,只怕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干脆离开这里,就当猎场那一趟禅院惠已经死于祓除之后的重伤。  

  在面对禅院惠时,除了自己那颗稀里糊涂砰砰乱跳的心,一切都安静地不可思议。那些善意与被珍惜的心情像是触手可及的云彩,柔软细腻,为自己静止却也不能握紧在手心里。 

  他的不安似乎吵醒了睡在一旁的禅院惠,睫毛颤了颤半睁着眼睛看向自己,原本清亮的声音因为困意变得缱绻:“怎么了?”

 

  “...我想带你走。”五条悟咽了咽喉咙还是开了口,相贴的脉搏扑通扑通跳:“虽然可能还会遇见些困难,但江户至少比禅院家安全,不会和麻烦的人扯上关系。”

  惠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碧色的眼睛里像是一汪忍耐涟漪的池塘:“五条,你不可以这样小看我。而且禅院家没有你所想的那样不通人情,是我恶心他们讨厌他们。

  说着禅院惠惠坐了起来,靠着墙抱着膝盖,歪着脑袋看他,长发垂了满床,脸上挂着难得直率的笑容:“那么大一个家族容得下我这颗沙,自然不差我一口饭。只是我觉得新年应该和家里人一起过,所以选择在冬天来到这里。现在的我对禅院家还有用,那么反过来我也想利用他们。”

 

  “五条,你也不仅仅是因为想见我所以才来这里的,不是吗?”

  夜晚静谧得落针可闻,五条悟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那......和你一起过新年的我,也是你的家人吗?" 

  “不是哦......我和你是成不了家人的吧。”

  禅院惠的手藏在被子里,他牵不到:“为什么?”

  “因为我们死后都不能埋在一起啊。”

  五条悟闭上眼睛,语间含笑:“这算什么...好奇怪的理由。” 

  禅院惠也跟着他阖眸,“家人是可以选择的,血脉无足轻重,最后的最后能在一起就是家人了。这个房子是家父家母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这里面住着我新的家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要留住这里。”

 

  他咽了咽喉咙:“我会担心你。”

  “这样瞻前顾后不像你,不如这样.....你启程回江户,我也立刻往平安京去,这一次我能够写信给你了。”

       对于自己的事情禅院惠总是格外有主意,戴着枷锁时便决定接受命运,迈出牢笼也不曾迷失,会想象重重阻碍,下了决定便不容置喙。害怕失去家人失去五条悟,却很少考虑自己的命运。

  然过刚者易折。 

  改不了禅院惠的主意,五条悟只能把话题带到一旁:“说起来,我在清凉殿见过几次秀德太子。”

  “嗯?”

  他坐起身来,在禅院惠颈侧耳语:“其实啊,小太子是.......”



  这个秘密可算是把禅院惠彻底弄清醒了:“怎么会,可是我听说他很得宠......”

  “不合理吧,但是六眼不会骗人。皇宫里一定还有其他谋划,惠老师,你要小心。”

  “......你,刚才叫我什么?”

  “惠老师——”五条悟又念了一遍:“我先帮你习惯习惯嘛,惠老师。”

  “....要揍你了。”

  玩笑与气恼把方才室内弥漫的忧愁全部吹散,新年以来头一遭,五条悟被赶出了禅院惠的卧室,重新回到了他阔别半月余的冷清隔壁。第二天临别前,五条悟还一个劲儿地叫禅院惠“老师”,也是胆子大能力强,换了别人可能车轮车轴都要被卸下来砸到脑袋开花。

 

  “我要当第一个叫惠老师的人!” 

  禅院惠凉凉地剜了他一眼:“你也可以当第一个叫我阎魔的人。”

  晴朗总是乐意眷顾他们的分别,禅院惠看着远处的云朵,倏然想了去年:“五条,我的伞你是不是.......” 

  “哈哈哈,惠还记得啊。我放在江户忘记带来了,下次一定!”

  想都不用想,这个人是故意的。

 

  坐上车后银发男人收起了笑,有些不自然地理了一下耳边的头发:“记得写信给我。”

  禅院惠仰头看着他,手臂抬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像是想要触碰什么,又意识到此时此刻有多么不合适。五条悟明白过来,从袖子里拿出几枚糖果,递到禅院惠的手心里。

  指尖轻轻地在掌心点了一下,虚虚握住,才又分开。

 

  “嗯,我会的。路上多保重。”  

  “信要写得长一些——!” 

  车马远去,奔向远方。影子很短,比冬日短,比相遇要短,却一定比绝望长。


 

 

 

  

(2)  

  江户冰雪初融的时节,五条悟第一次收到了禅院惠的来信。即将上任的五条家家主先是松了一口气,看来禅院惠在平安京是安全了,颠了颠有厚厚一沓,然而很快他的喜悦就被信件的内容冲散。

  原因无他,禅院惠信里写相当大的篇幅都被皇都的崽种小太子所占据。

  十八岁的五条悟,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

  小太子喜欢狗?这种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他? 

  小太子给出的俸禄很高?这不都是应该的吗!

  小太子是个臭棋篓子?等等,他都不知道禅院惠会下棋啊!

  

  信封都被他捏皱,手指下意识地想去扒拉碟子里的蜜饯压压火,又担心糖渍会脏了信纸只好缩回手作罢,攥成拳表演一个无能狂怒。他拍了拍胸口强颜欢笑,毕竟惠也不是那种会在书信中露骨地表达思念的人,能传信出来已经足够了。禅院惠的笔迹与他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落笔更重、不擅长写连笔,少了几分狂放肆意,更加工整娟秀。肯定又是端坐在小桌前,认认真真提笔落字,关于自己的事情与心情没说几句,平铺直叙,更像是在汇报行程。

  

  五条悟一页一页翻看,平复着自己渴望被关注被挂念的少爷脾气,告诉自己禅院惠在皇宫里没有被人为难,禅院家也没能多做手脚,这是值得高兴的事。禅院惠也足够机敏留了心眼,在信上附着了咒力,防止被其他人窥探。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禅院惠写道:“综上,我在平安京一切都好,请你也多注意休息。禅院惠,于庆长四年一月二十日。”

  就这一句?完了?

  

  五条悟把薄薄的信纸翻来覆去的看,手指搓了搓又看了看背面。六页的信里面他就只有一句“请你多注意休息”,最多加上开头那句“见字如晤”,就……没了?

  脑海里禅院惠认认真真写信的幻象还在打转,他也终于能从摞成小山的文书与档案中喘一口气。近来江户的咒术师被周遭的治安所影响,在祓除咒灵期间更多的是同将军府的兵士产生不和。五条家上一任家主向德川家信透露了咒术师太多的习惯与情报,因此将军一方对于咒术师的约束也愈来愈多,就差上门讨个束缚。江户这边几乎是五条家一家独大,加茂宪明带着加茂家专注于反转术式与治愈术的研究,在御三家的权利斗争中急流勇退,于是独独剩下五条家落了个骑虎难下的尴尬局面。事到如今想要护住江户的咒术师,全部倚赖五条悟在其中周旋,落在他身上的任务也愈来愈重。

  十八岁的年纪本该意气风发,日子却像浸了水又被寒风吹干的宣纸,坚韧与圆滑都拉扯到极致。

  他垂眸看着落款的日期,盘算路程的时间与日子,琢磨着禅院惠可能是前脚刚去了皇宫后脚就急嚯嚯写了信寄过来,思及此处他才砸吧出点甜来,把文书推到一旁给禅院惠回信。

 

  

  过了半个月才再次收到禅院惠的信,展信一上来就是一句道歉:

  “很抱歉,是第一次给人写信,不太清楚要怎么写,以后会注意的。”

  五条悟眨眨眼,内心多云转晴,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把上次那封信又拿出来细细读了一遍,就差摆在床头压在枕头下面。骨子里可耻的占有欲作祟,为第一次欢呼雀跃。那些干涩的不善表达的话语看起来可爱又笨拙,成了枯燥生活里少有的调味剂。疲惫的心拓出余裕为这个人柔软下来,如逢甘霖重新舒展。

  禅院家送了本家的人进宫当老师的事情到四月才慢慢传开,为此加茂家没少旁敲侧击地写信前来抱怨,惠是十种影法术的继承人依然被瞒了下来,看得出禅院家依然在暗地里打压。然而就像他不曾提及德川将军明枪暗箭的刁难,即便有自己这样一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人,禅院惠也不曾提及那些生活里的纷纷扰扰。信里有皇宫里的风雨草木,有江户京都两地的樱花,有对于醉鬼火灾的抱怨,还有深宫里难以祓除的美人诅咒。当然信中也有五条悟坦率承认的思念,还有禅院惠斟酌字句才落笔的“我也很期待冬天”。

  

  等到七月份御三家再次在京都禅院家的茶会聚首,五条悟仍是没能见到禅院惠。他挂着笑容,听着加茂宪明同禅院直昭人那个老头子一来一往的寒暄,听说两边分家的门生在金泽的咒灵祓除起了摩擦,两边都死伤惨重,上面斗得还是酬金的分配。

  

  最后他摇了摇扇子不嫌事大,添油加醋:“九州那边因为地震咒灵频发,两位家主意下如何?那边咒术师少,还有不少土皇帝呢。”

  禅院家的老头子一听笑得像只快归西的狐狸,嘴上委婉推拒又忍不住旁敲侧击打听情报。加茂宪明见了这场景抿了口茶,祸水东引:“听说禅院家有个咒术师进宫给太子当老师了,是叫做禅院惠..? 之前怎么没听禅院殿提起过?”

  禅院直昭人摆摆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不足挂齿。”

  五条悟差点没忍住笑。手无缚鸡之力?能单手剥熊皮的那种?贵府的鸡都是凤凰蛋里钻出来的个个都会涅槃不成。

  “圣心难测,还是多小心为上。”

  禅院直昭人话锋一转:“的确,小太子哪里有将军通情达理,真怕我们家的书生只会娇惯太子。”

  你家?你家的书生?说这话都不嫌害臊,哪有人把小辈往虎口里送。

  “所以禅院惠不是咒术师?”

  “天资愚钝,能看见咒灵的程度罢了。加茂殿,说起来.......”

  禅院家连忙把话题带过去,生怕六眼察觉出什么破绽来。

  

  五条悟垂眼看着空瓷杯底的水滴,约莫这次是见不到禅院惠了,半个月前的信是从日光寄来的,也不知道现在人在哪里,还是又去了宫中陪那个性情顽劣的小太子胡闹,希望惠有留心自己曾提起的疑点,毕竟宫中的形势并不比将军府明朗。他们这次只停留两夜一天,今晚清凉殿的宴会结束之后的清晨就要启程返回江户。御三家的茶会已经无聊到拉家常的层次,若不是先祖立下规矩御三家间禁止通婚来维持咒术界的平衡,估计早都要进展到说媒拉亲了。

  他嘴上敷衍着小辈们的提问,心里琢磨着十月怎么把禅院惠请到江户来参加他的继任仪式,忽然又想到或许禅院惠本身就对这样的活动不感兴趣。小家伙喜静,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继任仪式要比茶会还要琐碎纷扰,逼着他吟诗作对喝酒内心指不定又得憋着委屈,五条家换个家主对于禅院惠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甚至对于他自身来说都不是。更多的责任与重担加诸于身,走动关系笼络人心这般琐事也要他一一出面。也不知道幸还是不幸,近来战乱频发,德川家信便也没工夫密集压榨咒术师,也不知道还能周全多久。 

  比起要咒术与政权斗争分离,目前更难的是争取咒术师的生存空间。死掉的咒术师太多,战乱滋生的咒灵格外顽固,很多十来岁的咒术师来不及成长便消陨,这样下去别说术式的传承,咒术界的断层只会越来越深。五条悟能想到的最优解便是建立集中管理咒灵情报的中枢,而这两家这个样子.......加茂宪明绝对是最后一个表态的墙头草,而禅院家则是能和五条家作对就绝不选择妥协的作风,禅院惠仍是在禅院家说不上话没有姓名的地位,更不可能替他说动禅院的家主。所以这事儿提出来八成有九成要黄,且不论他并不想把惠牵扯到这些事情里来。

  

  夏日树木蓊郁,枝叶繁茂的樱树丛里蝉声如潮。出了禅院家他长出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从袖中掏出一枚卷轴递给车夫:“传信回去,按照这个里面交代的做。”

  他从来不是轻易放弃的人,既然御三家无法达成一致那么他就自己先在江户建立起来,剩下两家的意愿对他来说没有多么重要。这要是放在两年前,他都能直接把提案扔桌上直面嘲讽不参与以后就后悔去喝西北风。不知不觉间自己收敛了锋芒,沉入这世间的规则里,而不是站在高处一味地唾弃其中的腐朽。所幸他生而身居高位,不必再池底挣扎求生,能够去创造机会改变所有人的处境。

  有人日饮琼浆,有人寄腐而生。可是那年冬天,他看到了腐海生出的花,血与仇恨浇灌出向往游云的柔软心灵。周旋并非是因为圆滑,也绝非对规则的妥协,不过是捏着鼻子沉进去,梳理脉络引入清流,想把腐海变成大海。即使他已经把花摘了出来托在掌心上,也希望花在哪里都能够落脚。

  

  不过五条悟没想到的是,在茶会上没见到的人,在皇宫里见到了。

  禅院惠穿着纯黑的素袄家袍,长发规规矩矩地束进风折乌帽里,坐在小太子的身侧,背脊挺得极直,看起来干练又严肃,搞得散漫的小太子也不自觉端正坐姿。当了太子的老师便同入仕没有分别,领着俸禄按着规格着装。可看到禅院惠毫不留情拍开小太子想去摸酒杯的手,五条悟又忍不住唇角上扬,他人看来刻板的他都觉得可爱。

  禅院惠抬起头来,目光穿过清凉殿里乌泱泱的人群找到了五条悟。方才皱着的眉舒展开来,眼睛也亮了几分,又谨慎地看了一眼仍在与贵族交谈的禅院直昭人,才放心地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五条悟举起小酒杯对着禅院惠的方向摇了摇,算是敬酒一杯。

  禅院惠眨眨眼,也稀里糊涂地拿起酒杯,照猫画虎回敬。一杯下去忍着咳嗽,脸都憋红了。

  升高抽条,也长开了不少,什么都想还的脾气倒是一点都没变。

 

  放烟火的时候,群臣贵族又来到了清凉殿外。禅院惠仍是站在小太子的身侧,回答稀奇古怪的提问,从七夕的由来一直问到菅原道真是不是咒灵,五条悟就站在两个人的身后,听禅院惠耐心地解答小太子的疑问。

  “那...烟花为什么能飞那么高,老师知道吗?”

  禅院惠面露难色:“非常抱歉,这个在下也不知晓。” 

  “禅院老师,你是第一次看烟花吗?”

  “回太子殿下,的确如此。”

  “诶,老师好可怜啊,我从小看到现在呢!”

  “......”

 

  “烟花最早出现在我国是天正十七年,到现在不过十年哦,太子殿下。”五条悟用袖子掩住笑,尽量以不那么嘲讽的语气开口。

  “本太子也有十岁,从小看到大有什么不对?”

 

  “您看到的烟火是舶来品,能看到烟火的除却这清凉殿,也就只有新年时节的将军府了。您是想说除了您以外全天下的人都可怜吗?”语罢又直摇头,“恕在下愚钝,想不到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已有悲悯天下的胸怀了。”

  禅院惠忍不住扶额,索性五条悟那双眼睛被绷带蒙住了,不然讽刺与敌意都要溢出来了。这个人还担心自己在皇宫里进退维谷被人牵制,还不是一开口便得罪人。

  小太子眨眨眼,毫不客气地指了指五条悟,问道:“禅院老师,这是谁啊?怎么瞎子都能来赴宴啊?”

  想不到听了这话他的老师直接变了脸色:“太子殿下,在下应该和您说过不可以拿他人的身体缺陷来玩笑。”

  与禅院惠相处半年,知晓现在的老师的确是动了火,小太子连忙认错:“我错了,老师还是继续看烟花吧。”

  嘴上认输,眼睛还是忍不住一个劲儿往后瞟,打量这个看似恭谦的白发蒙眼男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五条悟瞥了一眼认真看烟火的禅院惠,便也不掩饰敌意,勾起唇角冲着小太子露出挑衅的笑。

 

  这个人隔着绷带什么都能看到,而且刚才那些话全都是在看不起自己....! 小太子回过味儿来,气得抬脚就想踩。结果自己不知怎地险些摔了一跤,还是身后这个狐狸似的男人拎住自己的衣领才没后脑勺着地。

  禅院惠转过身来看向两人,表情有些诧异:“太子殿下,您没事吧?”

  “我,没,事!”小太子恨恨咬牙,抬头看烟花,不同斗不过的人置气,浑然不觉那个白发男人已经站到了禅院惠的身侧。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焰火,火树银花把夜空割出一瞬又一瞬的白昼,比雷鸣轻盈,如诗如梦。于是没有人留意到,清凉殿的屋檐下有两个人正牵着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捏了四下,是在说“谢谢”。

  宽大的衣袖把两个人的影子连在一起,又在焰火结束之后悄然分开,宛如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恰巧站在了同一片夜空下。

 

  筵席散去,禅院家的家主禅院直昭人还是维持了表面上的友善,周全作为贵族的体面,同禅院惠一道离开皇宫。看上去是和谐的长辈与晚辈,家袍上绣着同出一辙的割菱家徽,月光下像是两格并行的暗窗。

  加茂宪明走到他身侧,挑了挑眉:“怎么,你对禅院家的小老师有兴趣?”

  五条悟随口敷衍:“禅院家送进宫中的人之前听都没听过,你不好奇?”

  加茂颇为赞同地点点头:“确实不合理,咒术师亲近皇家也要有个分寸,不过我懒得掺和......”

  五条悟在绷带下面翻了个白眼,是是是,你们加茂家什么都不想掺和,独善其身第一名。

  谁知这人话锋一转:“不过我听说奈良和日光那边已经有人在悬赏他的人命了。小孩儿怪可怜的,被人当靶子了。”

  “.......他们疯了,不是说那孩子不是咒术师吗?”

  加茂家主睁开眯着的眼睛:“破局最佳的时机,便是让它连形成的机会都没有。”

  言下之意就是说,无论禅院惠被送进宫陪太子读书是什么动机有什么谋划,有则毁之无则加勉,把禅院惠杀掉是最简单的。

  五条悟维持着平静的笑容:“真敢跑来杀的才是蠢货,禅院家这是给人下了套往里钻。”

  “哈哈哈,我不知道也不想管。不过我很好奇,禅院惠真的不是术师吗?五条殿有六眼,应该知道的吧?”

  御三家之间甚少有把话明明白白说清楚的场合,五条悟便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摇头道:“加茂殿,你最好一直什么都不要管。”

 

  有人要杀禅院惠这件事,五条悟是知道的。禅院惠给他写信的时候没有提及,所以他就装作不知道。惠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人,遑论有能力的人不愿意蹚浑水,敢跑来杀的多半都是信了禅院直昭人的鬼话,以为禅院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这简直是最糟糕的入局方式,禅院家的计划很明了,来杀的人皆是对禅院家心怀忿恨,活捉之后铲除打压,还能扣一个忤逆皇家的帽子。

  禅院惠倒是认真负责地给那个崽种当老师,估计还受了不少气。五条悟越想越窝火,后悔刚才没给熊孩子拍个诅咒,让他做上三个月的噩梦、醒来给禅院惠鞠躬道歉。

  出了皇宫,不知不觉他又走到了禅院惠住的别院墙角下,四下无人他便动作熟练地翻了进去。月凉如水,和室里空无一人。禅院直昭人和禅院惠比自己先离开筵席,理应早都回到了住处。他扩大无下限术式的范围,禅院惠的房间和一年前的分别不大,只是苦涩的柑橘换成了红枣,多摆了一个小书架,全是关于神道和歌历史的书,看来是的确下了功夫给小太子准备功课。

  想到那个嚣张又没礼貌的小鬼,五条悟咬碎了嘴里的枣核,可真来气。

  五条悟趴在榻榻米上瞻仰“皇家教材”,却无意识发现了书架里的书摆放位置有些古怪,把外面能看见的那一排《百人一首》和《古事记》挪开,果不其然里面还摆着另一排书。他认得那些陈旧的手札,是禅院惠的账本。果不其然即便本家正名了身份,这些烂账禅院惠没打算就此翻篇。

  而这些藏起来的书是......五条悟眯着眼睛翻开扉页,表情瞬间精彩了起来。

 

  等禅院惠应付完禅院家家主回到自己房间,就看见五条悟拆开了眼睛的上的绷带,躺在榻榻米上津津有味地翻阅着艳/本。见他回来了,也不慌不忙,还从容地冲他摇了摇手:

  “想不到啊,惠喜欢这样的吗?”

  手里的帽子啪的一声砸在地上,禅院惠涨红了脸冲过来直接伸手抢:“你怎么能随便翻别人房间里的东西!”

  “我没有!是这些书自己掉出来差点砸在我脸上。”五条悟向来说谎不打腹稿,把艳/本高高举起来,他比禅院惠高出一头还多,明摆摆地欺负人。

  禅院惠把外袍脱下来扔到一旁,坚持着和五条悟抢书:“这些书不是我的!”

 

  “惠这个借口好烂......”

  五条悟心眼坏透了,手腕一转把露//骨的图画朝着外压低,色//情的画面直接压进禅院惠的视野里,差点抓到的书又变得烫手。禅院惠气不过,干脆揪住五条悟胸口的衣服,想要把人掀翻在地,奈何眼前人岿然不动,反而是抓散了衣服的领口,裸//露出大片的皮肤。

  想到刚才撞进眼睛里的春/宫/图,禅院惠慌忙松开抓着衣服的手,脑海里电光火石能想到五条悟又要怎么编排调笑他,踮起脚直接用手捂住五条悟的嘴把人抵到墙上:“都说了不是我的,是太子殿下的!”

  “是太子学习的时候偷偷看,我收走本来想烧掉,他说他娶妻的时候怎么办,他要我给他留着!”

  “所以不是我的,明白了吗,明白了就点点头。”

 

  禅院惠咬牙切齿,杀气里带着羞愤,羞愤里含着无辜,无辜里还有几分胁迫。五条悟眨了眨他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奈何他人类最强,也不能凭借睫毛把气氛呼扇出暧昧,可惜了这么近的距离,只能认输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想说惠也到了了解这个的年纪,没什么的......”

  禅院惠又瞪了他一眼:“我没有看!”

  “好,好,我看了,我不好,惠没有看。”

 

  五条悟举起手服输,苦兮兮地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艳/本原模原样塞回到书架里,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禅院家有为难你吗?” 

  禅院惠松了口气,看来艳/本的话题是结束了,清了清喉咙答道:“...如你所见还算顺利,你呢?” 

  “老样子。”

  “......很累吗?”

 

  “嗯...有一点。”五条悟把最后一本《古事记》放回书架,便又躺倒在了榻榻米上,看着禅院惠把束起的头发解开,黑头发如同蜿蜒的溪流,伴着月光从肩膀一路流淌下来,他倏地皱起眉,“你头发怎么中间短了一截?”  

  “哦,太子殿下之前闹脾气,给剪了一小截,不过也不碍事。”

  五条悟佯装平静地试探道:“你不收拾他吗?”

  得,明天回江户之前绕道去给小太子下咒。

  “收拾过了,禅院家有一味药能颠倒味觉,太子殿下吃了半个月的馊馒头。那截头发也收回来烧掉了,没有后患。”

 

  禅院惠语气很淡,仿佛他不是下了药而是撒了把糖。  

  五条悟挑挑眉,他才不管,明天他还是要去收拾小太子。

  "我十岁的时候可没这么坏......."

  禅院惠动作一顿,沉默了半晌:“我十岁的时候已经杀过人了。”

 

  五条悟眨眨眼,轻轻拉了一下禅院惠的发梢:“忘了说你了,你才十五岁,筵席上不许喝酒。” 

  经历过艳//本的小风波,禅院惠对年龄格外敏感:“你也才十八岁,不要教训我。”  

  "可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要成为家主了。"

  禅院惠看向五条悟,睫毛在月光下拓开一扇阴影:"......冬天时我提前说过恭喜了。"

  “嗯,我记得的。所以你愿意秋天来江户,当面祝贺我吗?” 

  “.......秋天,我未必有时间。”

  “我会给你发请帖的。”

  禅院惠抿了抿唇:“我尽力。”

 

  月光下树影婆娑,风声带着蝉鸣滚滚而来,宛若潮水一点一点盈满小院,两人面对面相坐,沉默无声。

  黑发的少年突然慌张了起来,急切地去握五条悟的手:“不是的,我不是我不想去,我是担心如果他们要我去杀你......”

  五条悟的声音像是叹息:“那你会来杀我吗?”

  少年用力摇了摇头:“绝不。”

  五条悟看着他,眨眨眼笑了出来:“如果放在两年前,那时候的五条家主应该也会要我杀了你吧。十种影法术的继承人,禅院家名义上的嫡子,再加上现在的你如此信任我......”说着偏过头,用食指划过咽喉,比了一个灭口的手势。

  “......”

  “但是家主是我了,没有人可以指使我了。”

  禅院惠不想去看五条悟现在的表情。燥热的夏夜里无端地发冷,手指都在发抖,目光无处安放。

  五条悟刻意地放轻声音,像是安抚应激的小动物:“惠,不要害怕,我不是在责怪你,也不是要你去做禅院家的家主......我只是想知道,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冬天里禅院惠说他也想反过来利用禅院家,那么他在这些事情中又收获了什么?榻榻米的缝隙里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已经有人闯到了禅院本家要他的性命。禅院惠不愿亏欠他人,所以要去偿还五千两黄金,可平日里祓除咒灵已经足够危险,又何苦在平安京也充当一个活靶子。

  禅院惠抬头看向五条悟,看向那双雪一样的眼睛。

       能有多少人肯直视这双漂亮的眼睛,又有多少人能知道这个人也有脆弱和疲惫。少年迟疑地摇摇头:“悟君,你已经很累了,不用考虑我的事情。”

  说着又握紧了相扣的手,仿佛多一份力气就能让五条悟多相信一分:“我有我自己的打算,而且决计不会与你为敌。秋天的继任仪式,我会尽力赶去的。”

  五条悟没有再追问,伸手揉了揉禅院惠的头发,去揉小孩儿紧皱的眉毛:“好,我相信你。惠有自己的想法,我很开心哦!”

 

  他站起身来:“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明天早上就要回江户了。”

  “嗯,记得好好休息。”

  这一次禅院惠坐在矮墙上目送着黑夜吞噬五条悟的背影,清晨又站在人群里看着车马远行而去。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改变,书信依旧往来,秀德太子还是遭遇了连续三个月的小倒霉,十月中旬五条悟把印着左三阶松的请帖寄了过来。

  那年五条家家宴,出席宾客的名册里没有禅院惠的姓名。 


 

(3)

 

  庆长四年,禅院惠在十月下旬便回到了里见町。

  这一年几个孩子也开始寄信给他。太郎和龙一去了拉面店当学徒,小葵同薰则是在裁缝铺当帮佣。孩子们的身高蹿得快,礼物他便也没敢衣服与鞋子。同院子里喝茶的两位婆婆打过招呼,又问留下的钱够不够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便带着孩子们去了裁缝铺定做新的冬服,在拉面店解决了午饭,顺便同两家老板打点关系,多少能少吃点亏。

 

  禅院惠也不知道普通家庭里的孩子几岁开始帮忙维持生计,他呆坐在院子里,想了想用咒力重新做了六个护身符。

  过了几日,他迟钝地想起该给五条悟写封信,告诉他自己已经离开平安京了。

  他看着信纸,不知道该如何下笔。濛濛秋雨落在庭院里,滴滴答答喧嚣的雨声令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仿佛终于找到事情做,踩着木屐嗒嗒跑出房间帮着两位婆婆把衣服收回室内,忙活完又缓缓沿着长廊走回自己的房间,察觉到自己出去前忘记关门,雨点飘了进来把压在书桌上的信纸打湿了。

 

  刻意忽略柜子里还有更多信纸的事实,禅院惠长舒一口气,自欺欺人地安下心来。

  信纸湿透了,所以没有办法写信了。不是他故意不去联络五条悟的,是雨的错。

 

  他把笔墨纸砚收好,湿掉的衣服也没换掉便躺在榻榻米上,强迫自己去想五条悟之外的事情。比如留给小太子的书籍合不合适,比如这一路上的痕迹有没有消除好,还有......自己应该调伏新的式神了,过几天就进去山里吧。

  禅院惠从影子里拿出所有五条悟写给他的信,抽出唯一一封拓着家纹的请帖。三阶松像是错开的云朵,时常会觉得这三阶松里藏着羽毛蓬松的仙鹤。五条悟的字很漂亮,大气又飘逸,这是所有信中措辞最讲究的一封,“请务必赏光”几个大字如今看来有些刺眼。他努力在心中为自己辩解,从头到尾自己都没说过一定会出席,这不算失约。

 

  可是他知道五条悟是心怀期待的,而自己让他失望了。禅院惠甚至有预感,五条悟或许会从此不再联系他。所以他提前回到了里见町,逃避在平安京空等信鸽的忐忑场面。

  十一月,他仍是没寄信出去。

  他调伏了新的式神——猫又。有两个成人那么大,通身雪白,利爪能抛出卷着火的风刃,长着两根尾巴,额头上印着十字的蜂比礼,看起来相貌凶恶。禅院惠花了四天才调伏成功,在山里滚了一身伤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当晚就搬出那面能让普通人看到式神的镜子,四个孩子围着大猫猫又是顺毛又是捏肉垫。

 

  “看到这个猫会想起悟哥哥——!”

  其他三个孩子也跟着附和:“不过这个大猫猫看起来脾气更好。”

  还有个孩子直接桌子上拿来糖盒,仿佛要是试探眼前的大猫是不是也是嗜糖成瘾,猫又用尾巴圈住糖果,稳稳地扔回糖盒里,维持了自己作为式神的骄傲。

 

  禅院惠闻言却移开了视线,坐在暖桌前抱着兔子剥柑橘,两只玉犬围着他转圈圈,看起来格外焦躁。

  两个老人见状相视一笑,了然道:“惠少爷,最近没什么精神是因为那个五条家的孩子吗?”

 

  禅院惠把自己埋进玉犬长毛里,过了许久闷闷地“嗯”了一声。

  “发生什么了吗?”

  “五条可能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

  

  婆婆麻利地用指甲压断绣线:“那位说了这样的话吗?”

 

  禅院惠摇摇头:“但是如果这样,也不奇怪。”  

  另一位婆婆叹气:“的确。江户说不上近,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光是第二年回来就很反常了。”

  “老身还以为五条家的孩子是丢了什么在乎的东西,才会回来呢。”

  “对呀,不在乎怎么会跑这么远呢。”

  

  去年的五条悟是在乎这里的吧,禅院惠想。

  其实他也没有期待五条悟会再来这里。内心有几分笃信,两个人少些联络才是好的 。

  单向奔赴不公平,总有一日对相逢的喜悦与期盼抵不过路上的风霜雨雪,颠簸疲碌。他是坐在井沿的树莺,看过月亮也踩过绒草,除了树杈上隐秘的巢穴外一无所有,而五条悟是路过这里的鹰,设想住在遥不可及的高山悬崖上。  

  可翅膀更宽并不意味着飞行不累,高处不寒。

  每一次见面都建立在五条悟的辛苦上,无论是平安京,还是在里见町,一直是五条悟碾过他心里的遥不可及走向来,他除了站在原地,什么都没有做过。

  只是这一次,五条悟想要他主动迈出步子去见他,他却没能让五条悟见到自己。

 

  可说不定五条悟的生活里没有自己会更好。如果就这样断掉联系,五条悟会不会多少能轻松一些。每次自己想为谁做些什么,总是会招致更大的灾难与麻烦,五条悟能够称为自己生涯中的例外吗?十八九岁不到人生的三分之一,五条悟以后还会认识许多人,自己没有那么重要。

  不,即使他不重要,这个小院子对于五条悟仍是特殊的。

  苍鹰也会欣赏小树杈搭的窝,站在香樟树上展开翅膀与枝干比天高。禅院惠可以不重要,但是他还想要留给五条悟一个小小的归处。

 

 

  别扭的小孩终于找到了一个光明磊落的理由去见五条悟,站起身来:“......婆婆,我可以出去几天吗?”

  “当然,别小看我们两个老婆子,小少爷不在的时候我们还不是把家看得好好的。”

  “江户应该会更冷,记得拿几件厚衣服。”

  “还有,如果雪下得太大,留在那边过年也没关系的。”

  两个婆婆一唱一和,像是早都商量好了似的,仔细一看两人绣得还是一对鸳鸯。

 

  “我一定会回来过年的。”

  说完便起身钻回房间里,急嚯嚯地奔回房间里收拾行囊。禅院惠总是嘱咐孩子们不要在长廊里奔跑,这么多年来倒是他第一次破戒。

  扎着辫子的小葵揉着大猫的耳后:“所以说惠哥哥今年不会和我们过年了吗?”

  婆婆笑着说:“嗯……这也不一定,但或许……早晚都会有那么一天吧。”

  一直比较沉默的薰开口喃喃:“所以我一直不喜欢那个人,感觉他要把惠哥哥从我们身边抢走了,说不定,说不定他是和惠哥哥故意闹脾气的呢。”

  两个男孩子也附和道:“是啊是啊,他就是那样的人啊,扮猪吃老虎!”

  婆婆却笑了出来:“你们什么时候见过惠吃掉了那么多糖啊?”

  

  那个被猫又用尾巴丢来丢去的糖盒,正是禅院惠的。这几天小少爷愣神,不自觉地就把糖往嘴里塞,也不知道借着糖在挂念什么。四个孩子的脑袋尚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缘由,但是糖块精和五条悟的等式还是成立的。

  老婆婆收起绣线,看着镜子也去摸了摸白猫的后背:“所以还是让惠少爷快点把自己的糖找回来吧。”

 

  可怜猫又在调伏成功的第一天夜里便沦为了四个低落小孩的陪睡,夜明时分才重新回到影子里。第二天清晨时分,禅院惠便同家人道别启程前往江户。似乎是想尽可能快一点赶到,禅院惠没有在宿场租车马,而是趴在鵺的背上顺着秋风向东北方飞去,一刻不停,在夜里便抵达了目的地。

  

  江户秋雨瓢泼,枫叶已经红透,满披着水珠,宛若美人哀婉垂泪。五条本家的宅邸离闹市很远,几乎是傍着青山而建。即使是没有月亮也没有天光的夜里,能够感知到深山里重重结界的威压,里面是整个国土咒术师都仰仗的天元。

  猖狂的秋雨颇有越下越大的势头,把一头热冲过来的式神使浇了个透心凉。雨水累积,没过他的鞋底。雨水洗涤街道,也掀起尘土里封存的气味,他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古怪的烟火气。他想起五条悟信中时常提起的火灾,看来指的便是这样盛燃又熄灭了的味道。

  他望着五条本家紧闭的大门,有些头疼。自己怎么就想都不想直接落在人家家门口了呢?从鵺的翅膀落到地面,一直到现在禅院惠都有些站不稳,仿佛有锯齿在他的脑海里转来转去硌着骨头,反复刮出刺耳又眩晕的自我厌恶。见夜晚四下无人,他便站在鵺的翅膀下面,夜风一吹几乎冷到牙齿打颤。

  现在是亥时,五条悟应该睡下了。自己现在要么往山里走找个山洞,要么往城镇里去,找个旅店夜宿。他深吸一口气,觉得头更痛了,迟缓地向深山挪动脚步。

 

  就在这时他听见车轮压过泥路搅起的水花声,他迷迷糊糊地把鵺收回去,向墙沿站了站,给夜行的旅人让路。

  马车停在了他身后,过了几秒钟,他想他已经冻出了幻听。

  不然怎么会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呢?

 

  “惠?是惠吗?”

  江户的咒灵好嚣张,就这么出现在大路上。应该是比较传统的应声咒灵,说不定是和轮入道一起暗堕的摆渡人,用的还是五条悟的声音。

  禅院惠,不想现在解决咒灵,下定决心不回答也不回头,明天再过来把这个鬼东西杀了。他指甲抠着墙缝、靠着墙沿继续往前走。

  

  然而下一秒眼前又出现了障碍,白白的像是月光凝固成块横在了自己眼前,也熄灭了纷纷秋雨的喧嚣。

  哦,不是咒灵,是货真价实的五条悟。

  那人弯下腰看着自己,蓝眼睛在黑夜里依然亮盈盈的,含着嘈杂的情绪,看起来吵得不行。

  他的头更痛了。

  

  “出什么事了吗?”

  五条悟心说不好,可怕的揣测从那群小孩老人到禅院家搞鬼又到了小太子身上,伸手扶住浑身湿透了的禅院惠,揽着肩膀往家门带。

  禅院惠拧着眉毛点点头:“嗯,是有事。”

  “怎么了?”

  

  禅院惠推开五条悟,缓慢地后退几步,深深地鞠了一躬:

  “非常抱歉,半个月前没有来赴约。”

 

  五条悟拧着眉毛,把人从大雨里拉回来:“还有呢?”

  禅院惠又退了回去:“擅自和你断了联系,非常抱歉。”

  

  五条悟揪着衣角再把人拉进:“还有呢?”

 

  禅院惠一股脑地把反复练习过的话背诵出来,皆以“非常抱歉”开头,并以“以后想来里见町不想看见我,我可以躲着,可以不用客气”收尾。

 

  车夫看着俩人在本家门口拉拉扯扯只觉得纳闷,最后那个小个子被新家主扛在肩上,抱进了里屋,不由得让人疑心是不是哪朵开在江户外的桃花找上了门来。

  这厢五条悟可是被禅院惠气得够呛也吓得不轻,这一晚上可算是谁都没睡踏实。五条家的家仆被叫醒烧热水的烧热水,煮姜汤的煮姜汤。不要命的式神使现在倒是听话,让干嘛就干嘛,咕咚咕咚把姜汤喝完了,脸上才恢复了些血色,嘴唇也重新红润了起来。

  咒术师即便有非人般的强大力量,终究是会生病会受伤的肉体凡胎。更何况在高处吹了一整天的风,忘记吃饭,呼吸不畅紧接着又淋雨,铁打的人都要凹了锈了。

 

  五条悟把人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压了两层棉被,盘着腿坐在一旁守着禅院惠,要他等到湿漉漉的头发都干透了再睡觉,他可不想每年冬天都要看禅院惠生病发烧。

  分明是习惯了照顾小孩、体贴长辈的人,也是小小年纪就到走南闯北到处接委托的咒术师,明明对自己的事情那么有主意,怎么就一点照顾自己的常识都没有。

  平安京怎么就没人克禅院惠的死脑筋。

  可想到这个别扭的死小孩是为了自己跑了这么远,又发不出来火。他明白禅院惠没有坏心眼,只是这孩子心里的弯弯绕绕难以拆解。

  不知道是该追还是该等,怕逼得紧跑了,又怕握得松消失了。有时候超乎关系的亲昵,冷漠起来像模像样,又不知道真转过身是什么表情,通透也罢固执也罢,拿出来的勇气都带着傻气。

  他中意他,没有道理放手。他走向他,那他就握紧不放手。

  暖和过来后,禅院惠的理智与判断缓缓回笼,把自己囫囵个缩进被子里,翻了个身背对着五条悟。

  五条悟隔着棉被戳了戳禅院惠的后背:“所以,惠就那么不想被我讨厌吗?”

  棉被里的毛毛虫浑身一僵:“刚刚也说了,你讨厌我也没关系,我可以接受的。”

 

  “但是那天惠是来过的吧?”

  “…………你知道啊。”

  “我可是五条悟,六眼的五条悟诶。你都不小心用影子熄灭了半个房子的蜡烛,这么大的动静别人不知道是你,我怎么可能认错。”

  禅院惠揪着被子的手攥得更紧了些,眼睫的缝隙瞄向榻榻米鲜艳的缎子镶边,不自觉地放轻了自己的呼吸。

 

  五条悟说的没错,家宴那天禅院惠是来过五条本家的。

  被祓除咒灵的任务拖延,再加上心有犹豫,他来迟了些,筵席已经开始了。

  请柬上附着的咒力是通行证,默许他在五条本家出入无阻。于是他把自己藏在影子里,远远地看着这场喧闹的继任仪式。

  那天是满月的晴夜,觥筹交错其乐融融,他也看到了一个令他十分陌生的五条悟。笑意不及眼底,会附和品味糟糕的笑话,在莺莺燕燕的年轻女子中周旋,推拒婚事,礼貌又从容开展社交辞令。分明是家宴,德川将军却也坐在那里,像是扎进软雪里的一枚针。

  五条悟重新缠上绷带,接过家主的印章与手牌,换上家主的袍子,在众目期待下饮酒一杯,算是礼成,正式继任。

  这或许就是大人该有的模样,可禅院惠想,自己是不想祝福五条悟成为家主的。

  因为此时此刻在江户本家的五条悟看起来并不快活。像是明明拥有翅膀却被压进蛋壳里的飞鸟,鸣叫声旁人都读不懂,权当做是应景的咏歌。

  他的心原来还不够麻木,无法去祝福这样的五条悟。

 

  那么,又有什么能让五条悟发自心底地高兴呢?

  在意识到五条悟在江户压抑自我的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他。

  五条悟喜欢什么呢?喜欢甜食,喜欢沾着点檀香气味的被子,晴天里睡懒觉,热衷于捉弄自己,喜欢天南地北的故事,喜欢未知,厌恶正论,热爱自由。

  除却这些浮于表面的好恶,关于五条悟,他什么都不知道。

  

  陌生的情绪密密麻麻地爬上心脏,压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禅院惠不想要五条悟对自己也露出千人一面的庸俗笑容,又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和筵席上其他人有所不同。

 

  或者,或者干脆把五条悟从这里带走?

  这个念头生出便拧成了一股冲动,影子蔓延开来卷着风扑灭半室灯火,却又在探向五条悟的时候熄了气焰,在众人寻找火烛的嘈杂声中泡影似的溶解。

  即使是一个不甚舒适的高位,也是五条悟努力争取到的。

  他一个对五条悟不甚了解的人,这样的冲动又算什么?是傲慢还是自私呢?他不愿意去回忆那个夜晚的自己,甚至希望自己不曾来过、不曾有过那样既卑劣又不切实际的妄想。

 

  可既然五条悟知道他来过,又会如何想那道影子。

  窗外的雨声不歇,天地勾连,像是把这个和室织成了笼,就连此时此刻裹住自己的被子,都足以成为五条悟讨伐自己的帮凶。

  

 

  好在六眼的确读不懂人心:“所以那天的我让惠失望了吗,是想把我拉下来出丑?”

  禅院惠又把自己往被子深处卷了卷,摇了摇头,像只努力在雪中呼吸的刺猬。

  五条悟没有再去问深层次的原因,一锤定音下了结论:“惠愿意来我就很高兴了,而且还展示了,那——么强的存在感,现在又跑过来见我——!想想都是我赚了。”

  禅院惠把自己埋得更深了,闷声让他闭嘴。

 

  “还有还好这阵子你没给我写信。我一直在日光,今天刚回来。”

  “咒灵祓除吗?”

  日光是将军的势力范围,委托优先流向江户与鬼怒川,是禅院惠不曾去过的城镇。  

  五条悟重新往香炉里丢了一块檀香,拉出一点被子盖住自己的脚,用手撑着下巴:“不,或者说不止是这样……我想建立一个新的咒术师中枢。”

  刺猬总算是乐意把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了:“之前没听你说过……”

  他伸手把刺猬重新戳回被子里,慢慢解释道:“这也是当了家主之后才有话语权的事之一。日光不是有很多寺庙吗?僧人中一直不乏有咒力的人,所以我想拜托他们游历途中整合情报,评估咒灵的危险程度之后再把情报汇总到日光,通过日光的几处寺院代理发布祓除的委托。”

  “评估是为了提升咒术师的生存率……?”

  五条悟不忘打趣他:“惠真是,暖和过来就变聪明了嘛!想要和军权皇权制衡谈判,咒术师自身也得有筹码才行,人口和能力就是我们的筹码。等到在日光有起色之后,江户这边的中枢组织也会正式摆到明面上来,再慢慢地覆盖整个国家,去争取属于咒术师的自由。”

  五条悟的头发很长,发尾搭在棉被的皱褶上像是一枚银钩。雨夜暖室的暧昧与柔软都裹不住这个人的意气风发,世间束缚繁如蛛丝,落进他的眼睛里也都化为细碎却有力量的光。

  “这是你的愿望吗,五条?”

  不为皇权与军权操控,只祓除咒灵,不沾染同族的鲜血。

 

  “嗯,是我的愿望。”

  “我们咒术师看到的咒灵,是众多人负面情感的化身。我们能握住抓不住的东西、看见变质的执念,也就是能窥见他人的心。固然正论只有一条道,可我觉得咒术师为了心去战斗就可以了。”

 

  五条悟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又好像透过自己看向远方。说着别人从没想过的事情,设想着他人不敢奢望的未来。如果咒术师是为了心去战斗,把心还给自己的就是五条悟。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也一定会拯救更多人的心与未来。

  明明知道他是个多么不着调的人,谈论起未来却觉得这些一定都会成真。

 

  禅院惠披着被子靠墙坐着、双臂抱着膝盖,他看向五条悟,像是看向一盏黑夜里的月亮:“那么等到实现之后……你想做什么呢?”

  

  五条悟转了转眼睛,语气轻快:“嗯……找个厉害的咒灵随便打一架,祓除之后假死,参加自己的葬礼,再自由自在地闲云野鹤去。怎么样,听起来不错吧!”

  比所有的枭雄传说都要离奇诙谐,一定没有人这样活过,他把脸藏进肘隙:“是你做得出来的事情。”

 

  “等到那时候,我还可以去你的小院子住吗?”

  他歪着脑袋回答:“只要那时候我还活着……”话说到一半,禅院惠想了想又改口:“我不在了你也可以去。”

  “胡说,咒术师要小心言灵,这可是在天元大人脚下呢。”五条悟忍不住拉了拉禅院惠的头发。

 

  “我已经把我的心给惠看了,那么惠可以告诉我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了吗?”

  禅院惠压平唇角的笑容,挺直了脊背,目光落在五条悟房间里悬挂的书法作品上。挂轴上单字一个“静”,而这几乎是离五条悟最遥远的字。

  这个人永远不服世道、不服规矩,肯隐藏锋芒,却不会折刀投降,要他逆来顺受,想都不要想。

  他望着那个字,平复内心的波澜,从五条悟叙述的愿景里抽离冷却,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我想利用皇家向禅院本家复仇。”

  

  复仇。

  这个原因五条悟不是没有想过。禅院惠双亲去世的原因多半与本家拆不离干系,从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可以想象这些年来承受的侮辱与痛苦,挣脱追踪与控制之后想要报复回来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禅院惠不是庭院里养出的矜贵花朵,有烈性也有獠牙,要他人用命来偿还尊严并不算昂贵。

  可复仇总要磨灭大块的灵魂,用一无所有的生涯孤注一掷去得到一个零。

  但禅院惠一直是个知足的人。即便把他丢到白痴开的赌坊里,百倍千倍的花札赔率都能不被蛊惑全身而退。明明可以更贪心,只望着手里一捧沙患得患失。

  这是一个合理、却不像禅院惠去做的选择。

 

    

  “去年冬天你不是告诉我小太子其实是个女人吗?”

  五条悟皱着眉点头,这样基本的情报瞒不过六眼。初知之时只当是皇家秘闻,然而孝明天皇一面对这个女太子格外恩宠,一面又是把她往废里养。他想起那个嚣张气焰的小混蛋对禅院惠的态度就头疼:“这和太子有什么关系?”

  禅院惠沉默着望向窗外,目光穿过金箔拉门直抵沐雨的青山。雨声又盛了起来,一点一滴从深夜敲打黎明。

  他抿了抿唇,转过身来对上五条悟的视线,微湿的黑发把那双碧色的眼睛里衬得宛如盈水的翡翠,嘴唇一张一合,尽管放低了声音,那句话依如平地惊雷:

  “秀德太子是星浆体。”

  “就是再过四年,便要送去和天元大人同化的星浆体。”

 








-未完待续-

ED:泣いてもいいんかな-MAGIC OF LiFE


后记:

下雨天那段是低血糖+高空刮风缺氧+冷,所以惠有点当机,低血糖的时候人真的会变傻()本章是过渡章,到这里进度条要一半了。后面的剧情写了不少,但是还没修好(而且越写越长好绝望),掐指一算还能甜一阵子。

烟花在日本 开始普及应该要到万治2年(1659),本文这么早出现是因为我乐意  星浆体的part我犹豫了很久,决定还是加进来,也因此多了很多私设。因为早期大纲定下的后期某个有点重要的事件,背景取了庆长。

顺便打一个预警,本篇的权谋线非常幼稚且不合理,介意者自行避雷。

最后谢谢读到这里的你,如果有评论我会非常非常开心的。

                                            BY林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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